竹山话,话中有画 |
作者简介:
喻黎明 1961年生,竹山人。做过知青,当过老师,曾为县政府公务员。
喜饮茶,不讲究好坏,解渴即可;嗜读书,很在乎出入,会意才好。崇尚顺乎自然,超乎功利的潇洒的人生态度,虽力不能至,心向往之。
竹山话是说给人听的,也是说给人看的。竹山话是声像组合,话中有画。
譬如“困倦,没力气”,国语谓之“慵懒”,竹山话则说“懒腰折胯”或“歪根倒座”;“慵懒”诚然是困倦的意思,但怎么个困倦法,谁也说不上来。“懒腰折胯”或“歪根倒座”同样表示困倦,却神形兼备,俯仰成趣。又如被涂污了面孔,国语形容为“抹了个大花脸”,“大花脸”是什么脸,恐怕很难回答,竹山话却说“糊得乌鼻子灶眼”。再如被宠爱的儿孙,国语说“小皇帝”、“小太阳”,老实讲这样说已经很够意思了,但竹山话似乎更高明,叫“龙蛋儿”。试想,龙是多么稀罕的物件,更何况还是龙蛋儿?形象传神的竹山话自、然远不止这些,譬如“形形色色”说成“五谷六杂”,“鬼话”说成“绿莹莹的话”,不正当的关系叫“狗扯羊腿”,只要肯留心,俯拾即是。
据行家讲,如竹山这类话,是视觉语言,而视觉语言是文学语言的最高境界,是作家们梦寐以求的。此说倘或成立,竹山话就是文学语言宝库,竹山人就是天然的口头作家,这实在叫我们欢欣鼓舞。但也不是没有危机,危机主要来自现代传媒的突飞猛进和普通话的大力推广,竹山话正有被“普通化”的危险。地道的竹山话需要到田间地头找,到市井陋巷找,到三四十岁往上的人群中找。我自然不想做普通话的“对头”,只希望航行于主渠道之中,’并不抛弃方言的精髓。因为普通话通则通矣,毕竟如大棚蔬菜,固然可以秋行夏令,到底少了原汁原味。
如果突然问竹山人,世上最难的事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恐怕是“干瞪眼儿”,因为没有专门思考过。其实细考竹山话,答案是早就有的。竹山人每遇大事、难事“挽簪儿”,喜欢用这样一句话作结,即“娃子总算生下地了”。也就是说竹山人认为难中之难莫过于娃子生下炝。乍看这很没道理,娃子生下地诚然不易(人生人,骇死人嘛),但与“克隆”技术、“正负电子对撞机”、“长三捆火箭”比,简直是角之末也,怎敢妄称最难?但倘若换个角度看,这话却又“贴骨贴肉”的准确。所谓娃子生下地,其实就是“落实”,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落实更难?准确,是竹山话的又一特征。
不妨再举几例。
竹山话将“男婚”称作“说媳妇儿”,“女嫁”称作“找婆子”。猛听似乎与“娶亲”、“嫁人’’没有多大差别,仔细琢磨,却精当得出奇。纵观古今,有几个“媳妇儿”不是“说”来的?古有媒婆”、“红娘”,今有婚姻介绍所。“不言自明”、“灵犀相通”的例子不是没有,但这种几率实在是勺水之于沧海,可遇不可求的。俗话“要想媳妇到,脚板跑起泡”,“选亲不如择媒”都讲的是这番道理。
“找婆予”一说,现在看来有些过时了,当今的择婿标准显然已偏重于“大款”一类。但在举案齐眉时代,公婆是最难“见面”的。即使是现在,如果肯承认“婆媳矛盾”是中国家庭的重要矛盾,它就仍然有生命力,“婆子”的可亲程度,在婚姻的天平上仍然是沉甸甸的砝码。
我曾在中学语文课文《繁语与简语》中读到过这样一句调侃文章因冗长而“出了气力讨人嫌”的话,即“背着石板看戏”。当时认为十分精彩,后来联想到竹山的说法,又觉不甚高明。竹山话说“背着老婆子看戏”,显然更精确。因背着石板看戏的可能性却极小,若非重赏勇夫,或别的什么强制性措施,便傻瓜也是不肯的。倒是“背着老婆子看戏”显得人情入理,这是“戏迷老母孝子图”。
竹山话还有一个特点是夸张。这种倾向,用普通话讲是“到位”,用竹山话说叫“到膛”。这也往往叫竹山话听起来有点搞笑。
比方形容人体型或身材不佳,喜欢说“背锅摞驼”甚至“驮锣骑鼓”。背有点驼,用“锣锅”形容已经很到位了,竹山人觉得还不够味,非得在“背锅”之上还要加上“摞驼”。人上了年纪,背有点弯,腿有点盘,肚子有点挺,这很正常,可怎么说也到不了骑着鼓驮着锣的样子,可竹山人就用“驮锣骑鼓”来形容。对入的生理缺陷或弱点作夸张的描绘不是好事,但竹山人似乎很有点热衷此道。瘦叫“瘦筋趴骨”,胖就叫“横筋拌拌”,这样的例子实在很多。如果就此认为竹山人不厚道显然有失公允,其实竹山人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多半是想弄活气氛,未必便是硬要跟人过不去。
又如形容人气愤至极,普通话称作“胀红了脸”,文雅点则称“满脸溅朱”,竹山人觉得不过瘾,叫“红脖子爹脸”。“胀红了脸”、“满脸溅朱”主要是从色彩的角度形容,“红脖子爹脸”则除了色彩还有体积的变化,气极的人在竹山人看来,不仅脸成了猪肝颜色,连面部的体积也跟着膨胀了不少。
再如形容较劲,北京话叫“死磕”——老实说这已经很够意思了,可竹山还有更夸张的说法,叫“锤头子打得光杵杵儿”(有时也说“锤头子打得光棒棒儿”)。“锤头子”也即拳头,为了—件什么事,争斗到底,死架打到把拳头都打没了,只剩下两只光胳膊杆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认真?抛开争斗的内容不谈,这种“进行到底”的韧劲儿,恐怕也只有“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和“愚公移山”堪与媲美。
竹山话中似乎没有与“浪漫”、“潇洒’’相对应的词语,即使有含义相近的,也多属贬义,如“牛x”“浮”(读作pao)等。乍看竹山话缺些浪漫色彩,其实不然。有一回我偶尔与外婆说了些烦心的事,她老人家答道:“我已是天远地近的人了,这些事不想管,也管不了。”“天远地近”!这说法令我耳目—新。“天远地近”是什么意思?通译成普通话就是“行将就木”;“行将就木”,多么无奈,又多么之味,“天远地近”却赫然是神来之笔,实在有视天地为万物之逆旅、光阴为百代之过客的胸怀。
有一回在去武汉的列车上我邂逅了一位襄樊的郑姓老者。老人自云竹山为第二故乡(1937年至1947年在竹山任教)。谈及往事,独对竹山七夕乞巧的习俗津津乐道。老人讲,竹山姑娘乞巧,是先把一盆清水放在月亮地里,然后掐豆芽置入水中预测未来婆家信息。豆芽的影子若像镰刀,对象就是农夫;像锤子,就是匠人;像枪杆儿,当然就是当兵的了。老人间:“你知道竹山人把这个叫什么吗?”又自己答道:“叫掐彩云!”说话间他突然站了起来,盯着车顶棚,眼睛闪闪发光。他做了个“上九天揽月”的动作,说:“掐彩云!多么美妙的语言,多么浪漫的情怀!这是什么样的胸襟?”我直在心里共鸣:的确的确。这的确是我听到的最美妙的竹山话。
行文至此,话已说得够多了。回头收拾,仍有言不尽意,不,是辞不达意、隔靴搔痒的感觉。竹山话也许是个大话题,非我力所能及。最近听说已有人立意编纂竹山方言词典,果如此,实在是大功德。这篇小文不妨借这个因由,用句套话收场:抛砖引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