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 斌
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语送给我的姨父杜吉贤,或许,农民家——这个生造的词汇,最能表达我对他的崇敬。
姨父住在房县门古寺镇高塘河村,高塘河村与竹山县深河乡的青龙村、雷家湾村不远。说实话,我到高塘河不过寥寥几次,对姨父的印象也不深,除了记得他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的个性,还记得他郑重地告诫过我一次。
好像是三十年前吧,忘了是深冬还是早春,我从田家坝去高塘河。大约九十里山路,全凭11号车,路过深河中学时,我叫上了学弟王天斌;路过两道村的时候,又叫上了在两道粮站工作的初中同学王建。在姨父家吃饭的时候,姨父拿出了自酿的黄酒,那酒啊,简直就是李太白的兰陵美酒,有郁金之香,有琥珀之光,不过谪仙人只图一醉,没顾得写酒的味道,不知道能不能媲美姨父酿的黄酒。这黄酒,闻不到一点酒儿的气味,喝下去却丝丝缕缕地甜到神经末梢。我喝了两碗,还要再倒,姨父嗡声嗡气地说:“莫喝了,再喝就醉了。”
饭后风一吹,果然醉了,我们三个年轻人就去高塘河边闹着玩。至今,王天斌和王健还会笑话我的那次醉酒,但我再也没有喝到那么好的黄酒了。现在的黄酒,要么有白酒的辣味,要么有酒洑子的冲劲儿,而姨父自酿的黄酒,却留给我一种晶莹剔透的感觉。这种感觉,连同姨父的告诫,我怎么也忘不了。
再去高塘河,是二姨去世的一九九五年七月。我一直把二姨叫“舅儿”——儿化音,可能是黄州人的叫法吧。“舅儿”是温婉的,她和姨父把四个儿子养育成人。“舅儿”去世之后,姨父哪个儿子也不跟,一个人生活,自种自吃。我有时候想着去看望他,但一直没能成行。前天,三表兄打来电话,我心里一格登,果然是姨父去世的消息。
我昨天赶到高塘河,见到了他的照片。记忆中他是个壮实的汉子,照片上略显得消瘦,俗话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姨父已有九十四岁的高龄。去年入冬,他感冒咳嗽不止,好不容易熬到前天。不过,姨父已经自行选好了墓地。据说,去年九月份的时候,他就在后山荒坡上看好一块地,还把地上的毛竹都砍干净了。后来阴阳先生来看,也说这块墓地不错。没想到姨父还有这个本事,四表兄说,他懂一点儿哦。也是,活到九十多岁了,见多了生老病死,道家那些“道道儿”,他看也看懂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照例有劝酒劝菜的。表兄说,这酒是姨父自己烤的,已经放了三年;姨父还烤了几十斤黄酒,在老屋里放着呢。去年,姨父还养了一头猪,喂的是苞谷和猪草,三百多斤重,这席面上的蒸肉就是。一位表兄劝我吃一块,这样的猪肉呀怕是不容易吃到了……
下午没事,我就去看姨父的墓地。从四表兄房子旁边的小路向后去,不远就有一个小山坡,上去向右是一片斑竹林,斑穿过竹林是一个小山沟,沟的左边是一块坡地,上面是青青的麦苗,沟底有几十棵大白菜,我从沟底走到前方的竹林,却一直没有看到墓地。再返回斑竹林,猛然发现对面的荒坡上有新翻的泥土,旁边是被砍下的干枯的毛竹。那应该就是姨父自选的墓地了。墓地后面有高大的树木和茂密的竹林,前面不远是向下的山崖,山崖下是水沟,水沟边是斑竹林,墓地应该正对着斑竹林后的小山包吧。坟对包,屋对凹,姨父确实没错。四表兄曾经怀疑这块地下面有岩石,不好挖,阴阳先生说,不妨,真有石头的话还可以借土——就是从别的地方挖些土过来。四表兄不放心,让打井的提前挖着试试,谁知挖去非常顺利。我想,恐怕没有任何人能比姨父熟悉这里,他肯定知道这块地下面不会有石头,否则,他不会把麻烦留给子孙的。
一夜无眠。今天早上五点多,我起来送姨父上山,老天淅淅沥沥地落下泪来,到七点左右天色才开朗。还未落梓,我们举花圈的就躲在斑竹林里等待,自然议论起姨父。有的说,姨父喜欢开荒,鼓励开荒的年代,他一个人就开了一面山。有的说,姨父经常到这里来拾些菜叶,放在竹筐里,一步一步地往回拖……我这才明白,坡地里的庄稼和蔬菜原来是姨父种的。
姨父完全可以不做这些农活,就能生活得很滋润。但我想,如果不劳动,姨父一定不会快乐,因为他是在享受劳动,享受劳动得来的快乐。劳动,才是真正的快乐,才是生活的真谛。没有劳动,一切都是虚无。我的姨父,一个老农民,秉持着善良和勤劳,活得这么认真、细致和周全,轻易就超越了许多人的境界。躬耕于田园,终老于林泉,这是许多文人雅士的梦想,但又有几个人真正做到?陶渊明倒是“种豆南山下”,却种得“草盛豆苗稀”,显然是个“伪农民”,而我的姨父,能够把农民做到这么通透和圆满的地步,完全可以称为“农民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