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龙和
老屋坐落在鄂西北深山一个小村里,门前有个坪,屋后有座山,山上有许多许多的树。一到春天,满山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老屋便在花丛中;秋天里,满山的树上接满了红红的果实,老屋便又在了成熟的季节里,等待着收获。我就在这样的老屋里出生,来到了这个纷繁的世界。看着老屋长大,沿着屋前的小路走出了大山,来到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老屋从此变得模糊起来。
每次回到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都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和愧疚涌上心头。原来记忆中的村庄和老屋渐渐被新房代替,所剩下的也多颓败与凋零,一如秋后的残荷与落叶,在风中悲壮地摇曳。我已找不到自己的根脉,也挽不住逝去的岁月!上小学时必经的一条转弯抹角的胡同虽在,但已面目全非,颓败、肮脏一览无余,永远失去了原来的严整、净洁、古朴和神秘,现在连一个神奇的故事也隐藏不住了。老屋院子的夜晚总是迷人的,饭后人们不约而同聚集在一个石磨的周围,听老人讲四川挑盐、走南闯北的故事。如今,听故事的场景不在,石磨也不知所终,余下的只有悠悠的闲云和缕缕的炊烟。
还有童年的井、童年的沟、童年的树、童年的菜园,现在都已失去了踪影。随着各家各户搬迁进城居住后,院子里的老屋早已拆除或破败,现在偌大一个院子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形象。由于缺乏先见之明,当时老屋就连一张照片我也没能留下,这令我一直耿耿于怀和惴惴不安,因为老屋寄托着我的童年、少年、青年生活,也包裹着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以及兄弟姐妹共同生活的岁月,我唯恐一不小心将这些记忆丢失,以后就再也找不回老屋了。抽空回老家上坟之际,用相机拍下了老屋现在的景象:五户一连并排十八间房屋,加上前后四户七八间房屋形成了一个“井”字型的大院落,由于人走屋空,风雨摧毁,整个院落已经是杂草丛生,残垣断壁,就连儿时最喜欢的三棵五人合抱粗的大核桃树不知何时被风连根拔起仰倒在院子里了。看着它的倒下,我心头不由得为它的老死而悲痛起来,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朝思暮想的老核桃树啊,在我心中你已经长成了爷爷那般伟岸而高大的形象,怎么就这样的离我而去了啊!
终于找到了上初中时居住的那件屋子,站在窗外,我看到了还是那时纸糊的窗户。想起那个年代,因为家里穷,窗户是纸糊的,所以易碎!每当秋风吹起,天寒地冻之时,寒冷就如针般地钻进房间,我们这些孩子就感到了阵阵的战栗。不过,纸窗也有它的妙处,那就是春光明媚和秋高气爽的时节,阳光将窗户照得通明温暖,有时还将外面的景象映入其中,如诗如画!记得有一次,墙头的枯草被秋日的夕阳画在纸窗上,它晃摇着、颤动着、抚摸着,仿佛是天地间的琴师在演奏乐曲,也像阳光亲吻着这个贫困之家,还像母亲在美妙的吟唱中轻拍熟睡的孩子!最为重要的是,这一幕留给我的是“动”中之大静,一种超越世俗人烟的宁定与静详!在后来的人生中,无论世界如何变动,也不管诱惑有几多,我都陶醉于心中的这一意境中,让心灵恬静而淡然,因为时光与岁月在流走,而不变的是这一心境。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开始知道了人间的苦难与辛酸,母亲英年早逝,自己仿佛被世界遗落,心境也仿佛打上风霜。这是一个深秋的下午,狂风夹着雨水笼罩着整个世界,父亲、弟弟、姐姐务农未归,母亲喊我最后一声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一个人守着去世的母亲,等待着家人和邻居们进屋料理母亲的后事。院墙外面碗口粗的梧桐与雨水一起哭泣,雨水滴答答、树叶飘零、树枝鸣叫,风声怒号,仿佛天地一下子变得悲怆起来。这时,有一种悲感直渗入我的心间,直浸入我的骨髓之中。这个深秋的一幕,仿佛墨汁般浸染了我心灵的底片,使我感到了人生的几多悲凉与寂寞。我人生的悲观最早可能起因于此!可以说,老屋留给我一是暗调的悲凉,二是光明的希望。二者相互交融,则使我产生了一种超拔的意向和精神,那就是在沉重中寻找轻灵,在黑暗中追求光明,在困境中实现超越。
至今,我手中没有一个老屋的物件,所有的只是发黄的记忆!好在心灵的底片上,许多记忆犹新,仿佛雨过天晴菜园里沾满露水的花朵,我要早些用笔将它们留住,尤其是那些感动过我、对我的成长和心灵有益的人与事!老屋是我初飞的“巢”,尽管如今我已有比那更好的新巢,但在经过了无数的风雨后,我依然记得它、怀念它、感戴它。也许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或许这个“巢”已物去人非,早已倾落;但我却将它小心地珍藏在心灵的最深处,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在风和日丽的日子,甚至在寒冷阴暗的冬夜,一个人将它细细地品味与回想。
哦,我的老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