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 潮
作者:南 飚
素闻钱塘潮名甲天下,可我们虽身在浙江却未能一睹风采,多次到杭城竟没有想到相约登堤,一览大观,引为憾事,不过值得自慰的是我们都蛰居玉环,朝夕面聆涛声浪语,看潮并非难事,只不过作为普通人,我们只能看与我们身份相符的普通的无名的潮罢了。于是,我和子轩在一个月圆之日,相约登上坎门大坝,去作一次认真的看潮。
时间已近傍晚,但潮还没来临,据天气预报,这里的潮汐大约晚九时才会来临,我们就只好在长堤上坐着,等着,心里愧疚着昔日怠慢潮的罪过。
眼前的一切似乎与潮都毫不相干。天空是一轮摇摇欲坠的夕阳,太阳的余光散漫在四周;无精打采的徘云悄悄地移动,让人看不出它的活力;脚下长堤外是一片黄泥,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海水之中;赶海的人们三三两两踏着黄泥走来,心里大约在说:暂且归去。
“子轩,你说这潮有什么好处?”我忽有所思,问子轩。
“我不知道,你说有什么好处?”
“潮就象一个永不疲倦的后勤部长,你看,赶海的人们起早摸黑捡去了海潮送来的虾蟹或者贝类,明日似乎就没得拾了,但一到夜晚,海潮又送来了从大海这块宝藏中裹挟而来的虾蟹或者贝类,它不仅在今天给赶海归去的人们一个希望,一个美梦,而且也一定会在明天给赶海的人们一个惊喜,一个虽然天天经历却永远新鲜的收获的喜悦。潮就是这样以它那排山倒海的力量和无私仁爱的心肠朝朝暮暮地养育着千千万万赶海的人们。你能说这不是它的好处吗?”
子轩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么你知道潮的来历么?”
这个我自然知道,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地球自转、离心力、洋流,还有气压和风暴,回答这类问题,我只需考虑一下措辞就可以了。然而子轩似乎一点也不认同我的说法,他反对说:“不,不全是这样。你说的是有形的潮,可还有一种潮,是无形的。”“无形的潮?”“对,心潮。”
我默然,但我不能否认,这个世界上确有一种叫做心潮的无形的潮,大约就是“心潮逐浪高”之类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心潮,什么时候有过心潮,也的确没有去探究它的情形。是的,心潮又是什么样的呢?它是怎样产生的?它将以怎样的姿态和怎样的方式,并且从哪里为心的海滩送来虾蟹或贝类呢?谁将是在这里赶海的收获者呢?这些问题很有趣,充满诱惑,但让人困惑。
八点三十五分,皎月早已升上天空,黄色的海滩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宁静而朦胧,然而很快,隐隐约约的喧嚣打破了月夜的静谧,远远的天地相接处堆起了一道银光闪烁的高墙:潮来了!
我突然有了一种愉悦。对于大海,我喜欢的就是看浪,尤其是潮浪。无论是蓝色的海水,还是近海黄色的海水,掀起的浪花总是那样雪白,晶滢剔透,不染纤尘,使人澄明透彻,神清意悦。特别是潮浪,它从大海的深处,从遥远的世界奔湧而来,时而破碎,时而凝结,时而舒缓,时而激烈,虽然变化万端,但如生命生生不息,如情思连绵不绝。我曾写过一首题名《在曦光中踏浪》的小诗送给子轩,开头两节是这样写的:
在我的梦中
你是一朵雪白的浪花
从广阔无垠的大海上
涌向我的胸膛
在神思飞飏的幻想里
我突然是孕育珍珠的贝壳
静静地蜷伏在海底
你雪光般的影子
连同片片白帆
轻轻拂过我的眉角
我心中荡起的涟漪
也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在我看来,子轩也如大海的一片雪浪,看浪,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最美好的感觉。
潮近了,月光也变得比先前皎洁,满月的清辉下,潮头有如一条巨大的黄龙,起伏着,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朝我们的面前翻滚而来,可又累了,没了力气,悄然化成无数小龙,向着它来的方向退去,溶入从后面追赶而来的潮中,形成新的巨龙,以更大的威势向我们面前作更远的突击。它就这样变换着身形,交替着前进。我们已能听到它越来越粗重的喘息以及它偶尔发出的没有节奏的呐喊般的呼啸。潮仍在变换着,调整着身姿,向我们的岸边倔强地推进。潮的喘息与呼啸裹挟着马达般的回声已完全打破了海滩的宁静,形成了一片裂缺天地雷鸣世界。就在这訇訇的雷鸣声中,大坝剧烈的摇晃起来,伴着一阵心的悸动,我们感觉到一阵奇妙的眩晕:黄色的巨龙终于把它笨重的身体狠狠砸向绵延逶迤的坝身,那庞大的身躯顿时摔作无数碎片,沿着海堤飞向天空,在月光下撒落一带银河般的星辉。
凌晨,潮已平静下来,潮水快要装满了海堤,如一块宽大无边的黄毡在堤内荡漾。有几次,我想伸下脚去,感受一下潮水决荡后的温柔,但终于没有做,我想,潮水也许有它自己的性格,并不高兴一个陌生人来探究它的深沉。潮水荡漾着,带着丝丝幽远的叹息连同堤身和我们一起轻摇。
“子轩,你还在看吗?”
“不,我 在听!”
“哦,那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潮与堤的对话。潮说,它要以一泻千里之势突决一切,荡涤一切,冲破一切束缚,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自由倾泄。堤说,它要约束潮,阻挡潮,宁愿承受潮的诅咒与冲击,也不能让它旁溢,泛滥成灾。”子轩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有一种震憾,一种发自心底的震憾,我们人类也不是天天在进行这样的对话么?情感的心潮犹如洪水,烈火与奔马,无时无刻不想冲毁一切,无时无刻不想焚烧一切,无时无刻不想挣脱羁绊奔向未知的远方,但是理智之堤总是那样坚定的屹立着,阻止着洪水冲毁家园,阻止着人们在大火中涅槃,阻止着奔马跑上无归的歧路。正是有了这座大堤,生命才会这样沉重而又使人迷恋,生活才会这样让人感到困惑而又多姿多彩。你说呢?你怎么不说话?”
“哦,我也在听潮。”
“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潮中传来贺拉斯·沃尔波夫的声间:世界对于爱思考的人来说是出喜剧;世界对动感情的人来说是出悲剧。——子轩,你担心了么?”
“……”
的确,我和子轩都不是喜爱并且善于思考的人,倒是常常会在平静的心底搅起几朵感情的浪花来,难道命运刻意要把我们推上人生的舞台,试演一下悲剧的角色吗?我们不怕痛苦,但我们更向往幸福,此时此刻,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贺拉斯·沃尔波夫只不过是个爱捉弄人的疯子而已,否则我们只有祷告上苍,且让我们种下的悲剧的种子烂掉,千万不要让它像我们曾经祁求的那样孕育、发芽。
黎明时分,海潮已退去,一望无际的黄泥滩又呈现到我们面前。月亮早已隐归,半璧红日正将它那稚柔的光轻拂在海滩上,给黄色的海滩涂上了一层典雅高贵而又饱经沧桑的古铜色。三三两两的赶海人翻入大堤,踏着软泥向远处艰难地迈进,溶入苍茫的红黄之中。
听潮的感觉似乎已经朦胧了,这时,我想,如果我们今晚或是明晚,或者是其他的人来到这里看潮,听潮,那将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呢?
我们站起身来,隐入朝晖之中:趁早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