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楠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每个人都是故乡的孩子,无论她是否有贫穷或悲凉的过去,无论她是否曾经伤痕累累或富饶荣光,在变革的社会大潮中,她都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一切现代的声光电化的物质给予,以及充足的精神食。
曾有不少的朋友问我老家在哪里,我总是骄傲地告诉他:官渡。这不仅仅因为古老而漫长的官渡河,鸟语花香的乡村风光,还在于我那些温暖的记忆和真情流露的文字。黑色的青石瓦片房,落英缤纷的桃树,滋养万物的黄土地,蜿蜒流淌的河水,还有被珍藏的幸福,它们和童年的歌谣一起历经岁月的洗礼,光彩依然。
去年冬天,也是移民后的第一个新年,披着飞飞扬扬的雪花,我回老家官渡过年。除夕的灯火照亮了河西小镇,年味儿已经很浓了。取暧的炉子红通通的,而燃料不是木炭,是城里人都在使用的电能。家人告诉我,小镇有两个纲性政策,退耕还林和计划生育,其目的很明确,给后人多留一点生存空间。我想起了葬在河东老屋旁的父亲,他搬出了老屋,但没有等到新房盖起就告别了这个世界。今夜,天国里的他是否和我一样默默注视着千年小镇的前世今生,感慨世事沧桑、白云苍狗之变迁呢?
为给湖北省最大在建水电项目潘口电站让路,小镇从河西整体迁至河东。原集镇只有极少部分移民外迁,大部分人则遵从意愿有序迁往河东。站在自家阳台上,新集镇面貌即可看个大概:主街道武陵大道仍以东西向为主,商业区则向南延伸,小河大桥把居民区和商业区连接起来,呈丁字状,它们是因地制宜而科学规划设计的。和老集镇不同的是,新集镇的所有房屋皆为徽派建筑,五层高度,飞檐翘角,错落有致,远远望去,既典雅时尚,又古朴玲珑。除夕之夜,家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静下心来,你还可以闻到腊肉的熏香和苞谷酒的醇美。对于家乡人来说,虽然告别了石片房和木板墙,但舌尖上的主食始终是古老而传统的美味佳肴。
在老家过年真是别有一番风味。迎新的鞭炮和烟花从除夕零点一直响到天亮,朴实的家乡人都盼着来年讨个好彩头。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的彩船、龙灯、舞狮等传统民间春节文艺节目被赋予了新内涵和很多时尚元素,它们经过重新演绎,显得更加喜庆和热闹了。这些活动的组织者就是秦巴民俗博物馆馆长曾和林。曾和林是位卖豆腐出身的中年汉子,他有着精明的商业头脑、接地气的人脉,以及雄厚的财力,多年的摸爬滚打使他一举成为享誉鄂西北的民俗收藏家。
在新集镇的十字路口上,曾和林的秦巴民俗博物馆格外引人注目。这幢三层楼房雕梁画栋,朱颜不改,曲折的走廊上红灯高挂,大红的中国结迎风飘扬。从二楼开始,曾和林的民间藏品被分门别类陈列于各个房间,曾和林告诉我,官渡是千年古镇,历史悠久,文化厚重,便利的交通和发达的商业,加上南山人的勤劳善良,大量颇具地方特色的民俗遗物散落民间,曾和林就挑起了收藏和保护这些民俗遗物的担子。他把豆腐作坊改成了民俗馆藏,黄裱纸、水烟袋、镂空雕花木床等物什都是他的收藏对象。
藏馆最齐全的人物陈列当属余曼白资料了。余曼白是著名剪纸艺术家,因钦佩大画家齐白石和诗人苏曼殊,故取名余曼白。他一生刻苦钻研中国的民间工艺美术,其剪纸扎根农村,擅长各类田园风光,花卉瓜果,飞禽走兽,古今人物,都栩栩如生。在余曼白雕塑前,我曾久久伫立,他只活了五十岁(文革中遭迫害致死),短短的人生光阴却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他大量的剪纸画被装裱收藏,他的每一幅作品都透露出强烈的生活气息,以及对美好明天的憧憬。余曼白没有想到,半个世纪过去了,他柳暗花明、安居乐业的人生理想终于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实现了,九泉之下的他可以眠目了。
和民俗馆相对应的建筑是官渡的地标石,扇形楷体碑刻。正面,“官渡古镇”四个馏金大字熠熠有光,一个“古”字一下子把人带回了千年之前陶渊明山重水复、南山种豆的明媚春光里。就在昨天,老镇官渡还是那支清远的笛,悠长而细腻。纤夫光着膀子打磨鹅卵石的棱角;青檀树沧桑如缄默的老人凝望远方的游子;新媳妇从石头窗户里迎进冬天的阳光,还有那呛人的旱烟、不眠的月光……是这样一节又一节忧伤的曲子拂过陶渊明的桃花,也吹落了我的不老岁月。当我站在碑刻的背面,大声诵读着华赋桂先生的《官渡赋》时,我仿佛看到了陶渊明的微笑,也听见了时代的回音。河西只是我记忆的废墟,河东才是希望所在。
半年之后,我又回老家,集镇显得更繁华了,移民建房工程已接近尾声。家里新装了空调,平板电视占据了半壁江山。晚饭过后,我信步走在武陵大道上,遇见的尽是熟人,他们正匆匆赶往桥对面,追问下去,才晓得他们是去广场上跳舞的。几百平米的小广场上聚集了两百多人,男女老少,歌悠扬、舞翩跹。旁边,是一面巨型文化墙,上刻“人间桃花源”五个红漆大字,它和桥北头的“官渡古镇”石刻遥相呼应,是新集镇浓墨重彩之笔。徜徉于此,霓红闪烁,眼花缭乱,你很难定位这是城市还是乡村。
曹本学曾是我邻居,他的新房和露天舞厅只有一墙之隔。问他咋没跳舞,他说,我忙不过来啊,近水楼台,跳舞的人渴了、累了都要来店里买茶买水。听他这么一说,我这才仔细打量起他的小超市来,60多个平方,琳琅满目。他说,本想外迁的,但考虑到新集镇人熟地熟,生意好做,就留了下来。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现在生意确实比在老集镇好。也许是他知道我喜欢舞文弄墨,他总结性地对我说了一句:移民最大的变化是房子和环境。这,或许是所有移民共同的心声。
中午时分,碰上了网友青山松。他是镇上的老师,业余驴友,一闲下来就喜欢带着相机四处转悠。得知我是专门回家照相的,他热心地说,今天天气不是很好,要想拍出集镇全貌必须爬到何家寨的山上。他建议我挑个阳光灿烂的清明日子。站在高处,新集镇鳞次的房屋、笔直的街道隐没于草长莺飞的山水之间,诗一样的性情,画一样的韵致,这是移民新镇最美的风景。我被他的热忱打动,也萌生出不少感慨。我想,飘泊的人总是回望母亲的脸颊,地老天荒,最温暧的也还是故国家园的背影。
我是带着思念回到家乡的,当我带着欣慰离开她时,河西老镇的一砖一瓦正慢慢沉入水底,所有悲欢的故事都将伴着陶渊明的桃花凋谢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对于未来,我不承诺什么,看看脚下流淌的河水和在年华中摆渡的乡亲,我相信,不远处就是百花艳阳天。“只要我们埋头耕耘,什么样的梦,都会长得饱满丰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