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越走越远
父亲原来并不打麻将,因为他有做不完的事情。只是后来年纪大了,闲下来才打打麻将,有一次打的时间太长,当时居然在麻将桌旁昏了过去。我担心他的身体,但对他打麻将却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让他别打的时间太长。我有时回家还陪他打几圈,记得有一年我陪他打了一夜麻将,那次他的运气实在不错,见张就吃,吃到只有一张牌,单吊将也能自摸。堂兄东林去看他,也专门给他钱让他打。他没有别的娱乐,为什么不让他打呢?况且麻将是那么有趣的一种游戏,每取一张牌都会怀着热情和希望。
听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喜欢赌博,解放前,有一年他在大嫂那里拿了一对金镯子做本钱,到四川贩盐,却在半路上输掉了。后来我问他,他嘿嘿地笑着说是被人抢去了。我想象不到父亲年轻时的狂放,因为沉默寡言的父亲是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城镇平民,他凭自己的双手养活奶奶、母亲、我,还有好几个孙子(我哥有两子两女),还得年复一年地与哮喘病斗争着。
父亲的哮喘病是当船工在水中落下的,已经几十年了,没有办法根治。发起病了,他总是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有时张大着嘴咳不出痰来,看着就很痛苦。我到城里工作后,哥哥几次打电话都说父亲不行了,但每次我回家后父亲总是转危为安。二零零三年十月一日之前,哥哥打来电话,说父亲又不行了,我赶回家请了医生,傍晚给他打了针,他很快就睡着了。醒了之后气息平稳多了,但不多会就不安稳了,手老在床边抓过来抓过去,问他找什么他也不回答,后来就在空中乱抓,我们把水果递到他手上,他拿着看了一下就扔了。我忽然想到了麻将,刚好桌上有一张四万,我就把它递到他手上,他看了看,然后把那张牌攥得紧紧的,倒下去休息了一会儿。
我刚松了一口气,他却扔掉了四万,手依然在空中乱抓。我握着他的手,我从来没有这样握过他的手,那样的瘦那样的凉,却又那样有力,我拗不过他……
此时心里有些发酸,但是父亲正在他的世界里快乐地生活,或许仍在打麻将。我和哥哥找来一副担架,把他向卫生院里抬,在路上,他依然伸出手来,向旁边乱抓,嘴里还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妈的个*,那张三饼哪儿去了呢?”
医生也不明白,刚才打了一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也没有心情去寻找原因,只想能快点让父亲恢复神智。医生还是打针,我只能握着他的手,免得他扯掉了输液管。他睡着了,我醒着,想着父亲的艰辛。他放过排架过船,制过火药,开过小店,做过老水,直到八十二岁还在挣钱养活自己。放排的时候,木排在险滩上冲散了架,他在水里漂了整整一夜;制火药的时候火药爆炸,他住了一个月的医院,现在脸上、手上还有着火焰舔噬过的痕迹;开店的时候劳累不说,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他只能画些酒瓶之类的符号来记帐;83岁的时候,胃穿孔上了手术台,算是又捡回来一条命。他自强又自尊,没有埋怨也不叫苦叫累,生病的时候也没有叫过疼,只是默默地做事情;他没有打过我,也没有向我要过钱,但他要我做的事情我常常无法违抗。
半夜里父亲醒过来了,依然神智不清,但比他清醒时一样执拗,非要爬起来,嚷嚷着要去找那边的一道门。他干瘦的身体里力大无比,我实在摁不住他,只得拉着他走。医院的门外是漆黑的夜,快出门的时候我拉着他转了一个圈,他懵懵懂懂地被我依然拉到病房里躺下,可躺下不到两分钟,他又要爬起来找门……我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一道什么样的门,是健康之门,还是幸福之门,或者干脆是牌友家的门?甚至是天国之门?我只能拉着他的手,扶着他在病房和医院的大门之间打着来回……
天亮了,医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也没有办法治疗,只是开些镇定的药物,让我们带回家。吃了一点药,父亲总算坐了一会儿,我问他我是谁,他有些不耐烦似地说,你是袁斌!我的心里一阵安慰,毕竟他还认得我。但邻居贺家二哥来问他:“二伯,你认得我吧?”父亲却说:“你是袁斌我咋认不得呢?!”他的外甥也问他,他定定地看了半晌才肯定地说:“你是七万!”一时间,我们都哑口无言。
我准备回单位把有些事情处理一下再回家陪他几天,可过了两天,哥哥打来电话说,父亲居然清楚过来了,还喝了一碗稀饭,那一刻我又是欣喜又是感叹----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居然还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父亲慢慢又能走动起来,听说有时仍然又去打打麻将!但过了一个多月,他终究还是拗不过死神!
父亲死时,我没有哭。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命总是会消亡的,这个过程的意义完全取决于自己的选择,可以痛苦,也可以快乐;可以悲观,也可以乐观;可以绝望,也可以希望……如果我们善待生命,生命就会多一些快乐!如果我们感恩命运,命运就会多一些希望!如果我们关爱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多一些温暖!我想,如果天堂里有麻将可以打,我愿意多烧些纸钱,让他和牌友们去打麻将吧,只要他们快乐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