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楠
天气更加寒冷了。站在窗前,一朵雪花悄悄飘了进来,落在我案边,无声无息。我不敢用手碰它,只是静静的端详,仿佛端详一株迎风斗霜的腊梅。伸展的花瓣如璀璨的珠子,晶莹夺目。雪花带来了冬天的味道,告别了缠绵和欢爱,再经历喧哗与嘈杂,现在,一切都归于了平静和思考。
日夜向北的河流显得十分消瘦,惨白的河石裸露在视线之中。夏日浮肿的河床突然辽阔了起来,悠远、醒目。河水很浅,河道也很窄,虽然踩着河石就能到对岸去,但河水冰凉,踩着浮桥过河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很多年前修造的防洪石岸破旧得如一段不堪重负的土长城,眼看着和它拥抱过的青草变黄变枯,无可奈何。石岸后边是石墙房子,门前,老篾匠废弃的竹簧堆得老高,寒风渗过竹簧的缝隙,哗哗作响,篾匠的眼里透出期盼的色彩。冬天,水里看不到鲜灵的鱼,某个光滑的河石上还结有冰块儿,太冷了,鱼儿都钻到水底下温暖的区域了。
望着冬天的河流,我努力追寻它的源头。草长莺飞时,它象一位恋爱的少女,清澈明亮。春雨洒在河面之上,水濛濛的,老农用木瓢把河水舀进桶里用来浇地,手上沉甸甸的。到了夏天,河水立刻汹涌起来,咆哮如雷,一泻千里,冲走了河边黄土地的泥沙,也漂来了深山老林中枯死的树木,会游泳的小伙子勇敢的站在水势相对平缓的地方,掷一根铁钩打捞木柴。我们在河边纳凉,喝茶,听年老的人讲古今儿,在汽车渡边看同伴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半天不出来。桨声欸乃,碧波荡漾,胜过江南水乡!现在,这条美丽的河流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灵性,孤单又凄凉。冬天刺骨的风吹进我的胸膛,我感到一种生命的自在和真实。我想,我更象这条自然的河流,走过激情也经历了张狂,当温热慢慢褪去时,我已经到了成熟和反思的季节。于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斗争和倾轧,浪漫和相思只是一个过程,它们最终都归于流水和黄昏。只有冬天的河流,才使我们更清的看透自身,裸露、坚强、沧桑,不加修饰。枯萎连接着练达,寒冷里蕴藏生机。把手伸进河水,我触到了一丝寒意,再和光荣对话时,我用沉默回首过往。
冬天,不仅河流如此,一切都在春华落尽。半山坡上,冬麦是黄土地上唯一的绿色,经过一场小雪,叶子上的灰被洗得无影无踪,青茎发亮。没有砍掉的苞谷杆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零乱又憔悴。山坡后面是一块砍了又栽栽了又砍的的阔叶林子,叶子早就落到了地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十分软绵。挺立的树枝光秃秃的,象个垂暮的老人,嶙峋而执拗。小路上铺满了稻草,横七竖八,乱糟糟的,清早的白霜笼罩着它们,寒酸之极。它们要和冬日的寒风一起,回味初开的情怀,青春的历程,追忆如歌的年华和生命的意义。无所事事的大嫂用银针缀缝光阴的线条,冬天里,她满足、憧憬。她在和门前的榆树对话,她用粗砺红晕的手扶摸着树皮,丈量他回家的行程。这是一幅冬的风景,天然不加雕饰,秋水红尘。她的额前飘过一缕白发,是疏漏的黑发里搭落下来的,她一步步的走过春秋,声音渐渐苍老,皮肤慢慢松驰,剩下的是铮铮有声的生命的质感。此刻,她在享受冬天带给她的沉静和豁达。
冬天也是忧伤的季节,我在雪夜里荒凉的思索。兰舟上的人,寒烟里的歌轻轻环绕着我,倍感阑珊。乡村的寂静只有孤单的人才能体会,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旱烟口袋慢慢的瘪了,熬夜的滋味在柴火堆里丛生。我独坐在案前,找寻刚刚飘落进来的雪花,追逐它的洁白和崇高,朝拜它的神圣与空灵。我想,冬天赋予每个人的意义都是不一样的。庄子说,道化自然,父亲正漫步在他人生的冬天。他曾在有雪的冬天奔向回家的路,为的是将他无尽的慈爱传给我们。他的春天在于他含辛茹苦养育了七个儿女,到了秋天,他已经是儿孙满堂,他收获了,也成功了。如果岁月要让父亲化着一片白云飞上天空,我不相信眼泪,因为,冬既然给予我这么诚恳的祝愿,他也一定是健康幸福的。
寒风凛洌,我更愿意在冬天里读书写字,书籍总比寒夜漫长。读罗维扬的《不了集》,触碰尘封的家乡史,我闻到他十九个青春年华的木绵花香。人们爱说,年少轻狂,年老沧桑,生命如四季,丰富的人生经历使他有了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他冷静平淡的文章正好适合在冬天阅读。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喜欢这种融入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文人情怀。看穿世间百态,历经人情冷暧,回首凤帏绣阁的风流,写到冬天,竟是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睿智与透明。终点再回到起点,这,是不是冬天赋予他的灵感和启示呢?
室内外温差所致,雪花瞬间融化了,我再也找不到那种无瑕和安详。我可以写下冬的透明、淡泊、无私、温馨。这是冬的品质,也是对大地母亲的深情表白。春天里,百花盛开、万木争荣,当生命轮回至又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时,记得想想冬天吧,是它孕育、酝酿并创造了这美的一切。我敞开胸怀,把手伸向天空,揽觅室外飞飞扬扬的雪花,像是收集我几十万字的书稿,一种温暖的感觉立刻传遍了全了身。冬让我学会沉默和骄傲,也学会了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