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鸣九竹
周日,清晨的窗外,漫天漫地的雪花尽情地飞舞。有些欣喜,推开门,鹅毛般的雪片扑面而来,宛若零零散散却未曾磨灭的记忆,落在发丝间,不一会儿成了冰冷的雪水,覆在身上,便化作莹润的洁白。
远处,几个迎着风雪艰难行走,匆匆向前的身影。揉了揉眼,似曾相识的景色,只不过宽敞的柏油路换作了乡间泥泞坎坷的田梗,人换作了两个须眉皆白、相互搀扶的老人……
那一年,因为爸爸妈妈感情不好,每天是吵不完的嘴,打不散的架。家里时常是烽烟四起,遍地狼藉。爷爷奶奶无奈地踩踏着三尺厚的大雪,接我到了他们家里。
乍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除了最初的拘谨,孩子眼中的世界总是无比新奇充满乐趣的。且不说冬天里孩子们最喜欢玩的游戏堆雪人,打雪仗,打冰尜,划爬犁,单是说爷爷那个睁开眼睛就打开、直到睡觉才关闭的话匣子,那个一天到晚不停地往里续上滚烫开水的紫砂茶壶;奶奶那副成天架在脸上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还有磨得锃光瓦亮的铜顶针儿,用花花绿绿的彩画儿糊起来的针线笸箩,就让我垂涎三尺惦记了很久,每到无人注意,就会把它们偷偷地拿过来,细细地把玩一番。
记忆中爷爷总是板着个驴脸(奶奶说的),奶奶却是每天慈眉善目,一脸仁爱的笑容。有时高兴了,会给我们讲一下他们的创业史:爷爷他老人家幼时家贫,没有上过学,稍大了就要帮扶家计,拉车挑担,踏遍方圆几百里无数崎岖山路,草鞋磨坏了一双又一双。后来,爷爷用一辆独轮车推着他寡居的妈妈逃难到了沈阳,遇到了我的奶奶。奶奶原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因为家境没落,日渐式微,不知怎么就相中了彼时正凭一身力气拉黄包车为生的爷爷。家里死活不准,她就和爷爷私奔逃了出来。
为这事儿,我们几个孩子曾聚到一起,挨个给两位老人过堂,爷爷依旧是一脸的不屑,兀自捋着发白的山羊胡子,迷缝着眼睛,端坐于小马扎上,手里的话匣子缓缓播放着陈词旧调儿,他老人家一遍一遍哼着咿咿呀呀的京剧唱腔,间或卷上一棵老旱烟,再不就扯着脖子嚎上那么一嗓两嗓子(奶奶的话),一边滋滋有味地喝着茶水,一边甩着一把鸡毛掸子,赶走身边的苍蝇蚊虫。奶奶倒是有些羞涩的红晕挂在满是褶皱的脸上,然后笑吟吟地戴上老花镜,间或瞅几眼闭目养神的爷爷,便左手戴着顶针,右手拿着我们的衣服裤子,引上针线,一针一针地为我们缝着衣衫上的口子、裤子上的破洞,缝完了就会喊上一句:老头子,去拽把豆秸(gai),我要做饭喽!
雪花依然在忘情无我地飘落着,一片一片,层层叠叠的落在地上,软软的,蓬蓬的,我掬起满满的一捧,恍惚中却感觉到,这软蓬蓬的雪花就好像是爷爷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奶奶时常抚摩我的绵软手掌。本想要细细地打量,那雪花却一点点地消融在我的掌心里,蒸腾起如泣如诉的往事,袅袅如烟,如云……
那一年夏天,因为淘气,我和三叔家的哥哥弟弟一起去三连一家瓜地里偷瓜吃,被看瓜人抓住,被三叔三婶一顿训诫之后,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了爷爷家里。
一进屋我就发现了情况不妙,爷爷脸色铁青,气得直发抖,见了我不由分说,操起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边打边骂:“我打死你个三只手,不争气的东西,我辛辛苦苦地养你有什么用,别的没学会,倒学会偷人家东西了,说,还敢不敢啦?”
我哭着说:“爷爷,我不敢了,我下回再也不去偷瓜了~”边哭边往奶奶怀里躲,谁知平日里疼我爱我的奶奶今天也变了模样,推开了我,厉声疾色地说:“打,给我狠劲儿打,我疼你养你,是让你好好学习,好好做人,长大了好有出息,我不图你的孝敬,就图你的要脸面,有骨气!”
半夜,我在睡梦中忽然觉得好像下雨了,雨一滴一滴地落到我的身上,温温地,润润地,淋到身上真的好惬意。蓦地睁开眼,却发现原来是奶奶掌着昏暗的煤油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碘酒和药棉擦拭着我胳膊上被爷爷的鸡毛掸子抽出的几道血檩子……
这样的场景持续了一周左右的时间。过了许久以后,有一天奶奶把我搂在怀里,给我讲起了她和爷爷创业的故事:
两个人风餐露宿,一逃就跑到荒无人烟的北大荒。那个年代,比开垦北大荒时的一句经典歌谣:“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形容的还要荒凉,但是物种富庶,想吃什么有的是,只要你肯吃苦,只要你肯下气力。春天随便往黑土地上撒把籽,秋天就能收获沉甸甸的小麦穗子,苞米棒子。夏天泡子里有的是肥嫩鲜美的鱼,撒张网,满满一兜;冬天里,有狍子、有野鸡,兔子遍地跑。往西南走三十多里有群山环绕,伐来山上的大树当房梁架子,挖泥,编草辫子,盖成土坯房,山下有树棵子,砍来夹成板障子,这样就有了房有了家,还养孩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爷爷奶奶哪还有当年逃荒落难时的穷酸落魄模样?
一路想着这些伤心的,开心的往事,慢腾腾走在松软的雪地里,有寒风吹过脸颊,顿感有些凉意,便缩了脖颈,猫起了腰,走了一会儿,忽然耳边响起了一声断喝:“你是个男人,一定要站稳了身子骨,挺直了你的腰板!”左右张望了半天,身边却哪里有半个人影?蓦地回过神来,这分明是爷爷他老人家平素对我的叮嘱和训教啊!
正如爷爷和奶奶的一生,为人勤劳,处事坦然,走得直,行得正,全凭道德良心。
两位老人家待人宽厚,心肠又好,谁家少根铁锹,缺把扫帚,用点儿粮食,借点儿钱财,只要家里有的,从来拿去就是,过后人家有了就还,没有了也不去主动上门讨要。爷爷虽然脾气不好,却没有因为家长里短的事情和外人打过架,红过脸,但对小偷小摸的下三滥行径从来嗤之以鼻,假以颜色。不少的小青年在小的时候惧怕过爷爷,等到长大了却对爷爷千恩万谢。记得爷爷奶奶最常和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做人一定要有骨气,男人,一定要站稳了身子骨,挺直你的腰!”
奶奶和爷爷到后来最主要的活计之一,就是伺候我和妹妹这两个有爹妈跟没有一个样的孩子。我俩从小学到初中能有八九年的光阴都是在爷爷奶奶家里度过的。
每当放学回家时,家就成了我们最温馨最踏实的憧憬和向往。我们急匆匆地一路小跑着往家奔走,家是热腾腾的饭菜,家是热乎乎的炕头,家是爷爷风雪无阻的迎接,家是奶奶望眼欲穿的牵挂!
爷爷奶奶也有小气加抠门的时候,每一分每一厘钱都要算计着,掂量着,恨不得掰成两半,为的是供我和妹妹上学花费,甚至于在做饭炒菜上也要斤斤计较。只有当我们拿出优异的成绩单时,爷爷奶奶才会把珍藏在箱柜里,远在浙江的二姑的公婆过年才给邮来的虾米紫菜捏出一小把,搁点酱油,咸盐,味素,滴点香油,用开水一冲,再烙上几张油饼,一起端上桌来。看着我们吃得狼吞虎咽的模样,爷爷奶奶就会说:慢点儿,慢点儿,还有哪!爷爷会瞪大眼珠,说:“还不快点儿给孩子盛饭去!”奶奶会乐颠颠地挪动着小脚,迈向外屋的灶台,一缕斑白的发丝飘荡在她老人家的额角旁……
二位老人去世后被我的父辈安葬在距他们的家不到二十里的大孤山上,春夏秋之际,漫山遍野的青草绿树,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他们的坟茔坐北朝南,背后是青山耸立,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平原中间还有一条河流奔腾不息地向东南流动。冬季,雪厚冰滑,山路陡峻,爷爷奶奶的坟上估计只有晶莹剔透的白雪为伴,枯萎的荒草枝叶为邻,日渐荒芜,日渐苍凉!
迈步朝家走去,心里却在想着二老,他们勤俭了一生,操持了一生;儿孙们遍布全国各地,最后的岁月留给他们的却只有寂寞和孤独,可是他们的内心一定是丰盈的,一定是充实的;正如漫天摇曳的雪花,清洁晶莹了一个冬天,积聚蕴藏了整整一个季节的能量,到了春天,却化作丰沛的水源锦绣了山川,润泽了大地,滋养了花草树木,充盈了江河湖海……
抖落满身的雪花,走进温暖如春的室内,热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氤氲婉转,盘旋往复,定睛一望,却晃动着一个久谙于心的镜像:两位老人家依然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头,小炕桌上摆满了香气扑鼻的饭菜,还有一壶烫好了的北大荒散发着浓浓的酒香!
抹去流淌在两颊的湿润,望向窗外,大雪依旧飞扬着,飘舞着,我仿佛看见那东南风载着漫天的雪花,坠落在那个遥远的山坡,覆盖在爷爷奶奶的坟茔上,一层层的,厚厚的,包裹着他们二老的天堂。山坡下面,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逶迤着,延伸着,一直通向车水马龙的阳光大道,通向灯火通明的繁华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