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 默
幸福也好,欢乐也好,
人间也好,地狱也好,
爱情也好,偷情也好,
好,好,好
我只是痛苦的守灵者
欢乐属于你们
——主人公手记
序 言
胖子记者又一次从我家的竹林里伸出头来,穿着我们山里人没有见过的花蛇皮样的牛仔衣,胸前晃动着那架显眼的照相机,右手的小指头勾着公文夹,爬上几步台阶,在地院中央站住了。瓶底形的眼镜后滚动着黄豆一样的小眼,对我幅射着可怜而又柔和的光,跟在他后面的是我们村的杜书记。
“小吴,恭喜你呀!”杜书记刚跨上地院,就用公鸭唤母鸭一样沙哑的声音对我说。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杜书记那深陷的看不见眼珠子的眼窝。突兀的两块无肉的三角形的脸和那要到耳根的大嘴,就使人一下回到古猿人的生活的远荒时代。我用十分不友好的目光打量着这两副上古人和现代人配搭的极不协调的面孔,心里顿时升起一种本能的反感。
“小吴,这是地区日报的记者,他要来采访你登报呢!”
杜书记走到我面前,仿佛对一个聋哑人说话,把秃顶的圆脑袋伸到我的眼皮下,一种宠然大物的感觉在心中升起。恶心!
“昨天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有什么可写的。”我冷冷地说。
我的眼皮底下即刻由秃顶换成了两粒滚动的黄豆。
“小吴同志,你妻干革命工作,你在家又当爹又当娘,这种精神值得发扬光大呀!”记者的动员报告开头了。
“你别急唐僧念经,我们家一句话阴盛阴衰。”
“不,不,现代男人走进家庭,女人走出家庭,这在西方国家已经不足为奇了。目前,在我们国家还很少有这样的例子,这就是改革开放涌现出来的先进事迹。”
听着他被职业训练的病呓,看着两粒滚动的黄豆,我十分厌恶,火气上升,大声对他说:“我家庭只有我自己来写。”他掀了掀眼镜,弓着的腰背伸直了,黄豆停止了滚动,在我的面前足足停有半分钟,转身走了。
“你怎么这副德行。”古猿人的脸一下子变得比古猿还古。
“我就这德行,”真她娘的。
上 篇
一
妻爱上我就是爱上这副德行,如果不是这德行是另一副德行,妻是怎么也不会爱上我的,我永远当不了乡妇联主任的丈夫。我这话虽然说得无凭无据,可凭感觉知道,妻是喜欢我这副德行的。
我也说不清,这副德行是好是坏,可这辈子就这副德行。我永远也改变不了,就这副德行。
我和妻是在镇上读高中时认识的,那时我当班长(老师上看中我块头大),她当文艺委员。很多同学都怕我,唯有她例外。不但敢在我面前说说笑笑,还敢使眼神挑逗我。起先我也有些那个,后来渐渐地对她的眼神感到亲切自然了。她长得并不美,也不算丑,在偌大世界的女人群中只能算个中等。我虽然爱她,但也不能违心地吹捧她,不美硬说她美,到时候不好向朋友们交代。
我们最初相爱,也就是拥抱嘴用洋词说叫“接吻”的那一次吧。那是全区两所调遣学生召集在一起。一百多个黑男红女在区人民大会堂搞什么文艺比赛。那次我无意间写了一首诗,让老师看中了。我也说不清叫什么诗,我们老师也说不清叫什么诗,逐字逐字地推敲了好一阵子才对我说:“写得好,反正写得好!”
登台时,看着黑压压一片脑袋很激动,也是生平第一次激动,用了我二十岁时的豪情朗读了这首诗,效果出奇地好。好多学生对我羡慕不己,都不肯相信是我写的,都说我有才气。那那夜演唱了一首歌,唱得十分迈力,几乎全是高音,还赢得同学们一阵又一阵掌声。她脸蛋怒放成一朵花,在灯光的反衬下,比平时好看多了。
我得朗读第一名,她得了演唱第一名,一人得了个区文教书记亲手送给我们的红本子。晚会一散,我们便自然地她寻我,我找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学校操场边的柳树林里。
柳树很密,一棵一棵之间不足一尺宽的株距。我们钻了进去,象迷了路一样,从一棵树转到另一棵树。我们都没有说话,无意间,她攀树杆的手竟摸到我的手背上,手冰凉凉的十分细腻、柔和。这是我人体感觉平生以来最舒畅的一次,仿佛生命中有某种沉睡的东西被突然唤醒,两个身体便绕过树杆拥抱在一起。
不知道这样拥抱了多长时间,反正很久很久。当时,我们还没有从老师那儿学会用“感觉”这个词,我问她有什么体会,她只是怪快活的。于是,我们又继续操练。只到月儿西沉,走出柳树林时,我扭过头来,看着那一片黑乎乎的柳树林,心中暗暗发问:“既然学校不允许学生谈恋爱,为什么又要造这样一块供人恋爱的场地呢?”我还真想不通。
离毕业只有半年了,老师管得也比较“客气”,不象对低年级同学象日本人对中国人样呲牙咧嘴的。我们的爱情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得到了正常发展。
我的几门功课,除了老师表扬我作文写得好,毕业后能给区长当秘书之外,其他几门功课特别是数理化,见了它们就糊涂了,大脑里面如装满了浆糊一般认不清东西南北。她的学习成绩也是平淡无奇,离上大学也差那么一大截。
毕业前夕的一个晚上,月亮还是那般的亮,她主动邀我来到柳树林里。就在这个月色溶溶的晚上,她把一切都给了我。就这样,在别人难捱的毕业前夕,我们却认为时间流得太快,在爱河中的人都害怕时间。
高考自然双双落榜,我们并不伤心,因为在读初中时都认识到了自己,不会成为时代的宠儿。离校的前一夜,她在我面前象入团宣誓一样说:“今生今生,除了你,我不再嫁。”其实这句话她是从电影中学来的。于是,我也用从电影中学来的“今生今世,永不分离”的一句话如唱歌似的说了一遍。
我们背着红红绿绿的背包,在老师们一阵形容搭配得无比阴阳顿挫的欢送词中喜气洋洋地离开了学校。那时,对自己未来干什么事,做什么样的人,大脑里全是一片空白。全没有今生与学校绝缘的滋味,相反还一种彻底解放,获得光明,摆脱老师压迫的心情。在路口分手时,她当前同学的面拉着我的手贴在脸上哭了,同学们既很同情,又很嫉妒。八二届高中毕业生中,据说只有我们两人结成金玉良缘。
二
当了农民,就得学农民伯伯一样,每天下地干活,起先几天,看着如毯的绿色田野,心境倒还舒畅新奇。过了几天,情绪就渐渐开始低落,感到自己前途的暗淡。我知道,在我的家族中几百年来没有一位当官的,我也别想丢下锄头柄子去当他娘的国家干部。总算没有忘记在学校里老师表扬我写作能力还好,忽然从邻居家包面条的黄纸堆中,发现了一本满面污垢,被撕去封面的杂志,看到一则某文学院搞的招生简章,花钱当了一名函授学员。从这天起,我就暗暗发誓:要当一名作家。于是就装模作样地学起写作来。
分手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突然跑到我家里来了,我母亲的惊喜程度不亚于老母鸡下了个金鸡蛋。没想到儿子还有这么点儿出息,读书时就悄悄地讨好了媳妇。母亲对她东说葫芦西说瓜瞎说了一些多余的话。日渐西沉,看样子她还没回家之意,心里暗自高兴,开始想学校里经历过的慢镜头。
天一黑,母亲总算走地她的屋里休息去了。小屋内只剩下我和她。她老练得如同早已结了婚的恩爱夫妻,大大方方地关了房门,而且还碰得十分响,转身挨我在桌前坐下。看着她明亮痴情的目光,想到母亲在隔壁房里刚上床,心里真有些胆怯。
“你不怕吗?”我问。
“不怕。”
“你不怕我妈发现?”
“实际你妈挺喜欢我们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对她的话感到十分惊奇。
“我当然知道,当母亲的都是这样。”
“不一定吧?!”
“怎么不一定?我哥把我嫂子带回家第一夜就睡在一起,我妈就挺高兴的。”
坦率、真诚,这样的女孩子太使人着迷了。我放开了心中的顾虑,不顾一切地在我阴暗潮湿的小床上留下了第一次可爱的回忆。
“你喜欢我什么?”事毕我对她追问道。
“我喜欢你块头大,说话算数,还会写诗,再就是你还有一副与别的男人不同的德行。”她答得极快极流利,仿佛这一切早已就想好了似的。
“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她拿过手提包,用神秘的眼光打量着我。
“除了两个煮鸡蛋,就是……”我还真猜不出。
“你呀!”她用右手的无名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麻利地拉开提包链条,从里面取出两本书。
“诗集”我 几乎 情不自禁地从嘴里迸出两个字。
“这些书是求人从城里买回来的,他说城里的书比我们这里商店的衣服还多。”
我不顾一切地打开书看了起来,如饥似渴地读了两段,她撒娇地合上我手中的书。
“你将来当了诗人还要我吗?”
“要,要”我忘形地答道。
“表哥说 ,明年招考行政干部 ,要我加紧复习。”
“那你以后当国家干部还要我吗?”
“要,当然要。以后我要买好多好多的书给你,你使劲的看,使劲的写吧。嗯!”
第二天一早,送走她以后。母亲用迷惑的眼光看着我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知道母亲已明白我们昨夜睡在一床,看着她多皱而复杂的面孔,脸一下子红了,只好硬头头皮说:“她还要考干部呢?”
“考革命干部?!”
抽着母亲没有再问的空儿,我一溜烟跑进屋里读诗。
白天下地劳动,夜里就读诗、写诗,生活被诗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