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 默
一
我家住在鄂西北深山中一个叫猫儿滩的穷村子。四面是峭壁的高山,一块二十多亩地的乱石滩,挤住着三十多户人家,除了山上小面积酸性过甚的黄土地外,剩下的就是锋利的碎石片儿掺盐碱土的响沙地。土地瘦薄,深不过二尺。逢天旱,庄稼常常会被太阳吸干水份后枯萎、绝收。玉米长不到三尺高,土豆长不到卵子籽大,老百姓说:庄稼三个月亮就能晒死。
人穷志不穷。我小时候,爹经常用这句古话教育我们姊妹四人。那年月,到处闹饥荒,讨米要饭的一个接一个,但是,猫儿滩人没有一个出去要饭的。
每年春粮食吃光了,庄稼人就背着背蒌找野葱和香春芽,吃完了野葱和香春芽,就去寻野菜。荒山野岭面积宽,这山寻完了到那山,只要能度过春茺,人们是不惜时间和劳力的。在我的记忆里,最难忘的是灰灰菜。
灰灰菜,味道酸涩,身高不足一尺,叶形似杨树叶儿,叶面上有一层滑溜溜的白色粉末,每年秋天,它渐渐由青灰色变成紫红色,结出比菜籽儿还要小的又黑又亮的籽粒。
一年四季最难熬的是春荒。那时,春节一过,粮食所剩无几,不能下地劳动的老人、小孩,都要到荒山上去采灰灰菜,用灰灰菜拌少量的苞谷面做成糊糊粥充饥。
我已经多年没有吃灰灰菜了,每当我坐在饭桌前,看看满桌的菜肴,便想起了灰灰菜。想起灰灰菜,就想起了我的嫂子——蛮嫂。
灰灰菜——酸涩的灰灰菜哟。
二
蛮嫂是四川人。那年月四川也和我们这儿一样天旱,地干得炸了裂,许多衣衫褴褛的人,携儿带女逃到湖北来讨饭吃。
夏天的一个晚上,天刚黑,妈给爹和大哥煮好了灰灰菜面糊糊,站在院内等侯。没有下地干活的二哥和我,望了几眼锅里的饭菜,恋恋不舍地上竹楼睡觉。小孩家,尽管肚子饿的打鼓,还是很快进入梦乡。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我们被一阵哭泣声唤醒,慌忙下床,从竹缝里朝下看,只见一个女人,跪在我爹、妈的面前 ,声泪俱下诉说着。
第二天早晨起来,妈把二哥和我叫到在灶前烧火的女人面前说:“以后你们喊她大嫂,她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不准没大没小的乱说。”
我和二哥都没有吱声,低头斜视那女人,她对我们笑笑,露出几颗黑黄的大牙齿。
大嫂长的又高又大,身子宽宽的像块木板,脸黑黄色,长的要比我大哥高一头。嘴大,紫色的上唇厚得几乎要贴住鼻门,说话嗓门象拉风车一样呼呼噜噜的,做活也和男人一样有劲。我们家里哪里是添个女人,简直是添了个比男人用途更广劳动力,我和二哥都叫她蛮嫂。
农家穷事多,喂猪、弄饭、浆洗补连,全是我妈一人干,蛮嫂白天在地里干活,夜里帮母亲干家务活。蛮嫂勤快操持家务也能干,使我们家生活有了好转,爹的脸也没有从前那么阴沉,大哥也比过去更勤快了,干活回家又是挑水又是劈柴,妈也不像从前一样把嘴搭在我和二哥身上骂。
第二年秋天,我们家相继增添了两个人,妈妈奇迹般的生了小妹,蛮嫂也生了个小胖子。全家人即感到高兴,又忧愁,爹的脸又阴沉了,我们知道,爹是担心明年可怕的春荒。
妈自生下小妹以后身体全垮了,小妹和侄儿象双胸胎似的一人揪住蛮嫂的一个奶头吮吸,有了这两个孩子蛮嫂不能下地干活了,一摊子家务和两个孩子忙得蛮嫂放屁也要寻空。蛮嫂成了我家的主妇。
家庭主妇就是“内当家”。一切经济开支和生活都要精打细算的安排。就在这年冬天,妈去世了,临死时妈把蛮嫂叫到面前拉着手说:“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仿佛像换岗的士兵一样交岗。
“嗯”蛮嫂点着头。
妈从枕头下的稻草内,摸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蛮嫂:“家里就这点钱,你看着用吧!”
妈就这样满意的走了。
腊月三十,父亲带着我们全家人去给妈烧纸培坟,蛮嫂拉着侄儿和小妹,跑在妈的坟前,屁股朝天跪了半天。
三
饥饿的春天,在孩子的眼中,仍然是很美丽的,鲜嫩的草叶儿,红、白、紫、蓝色的小花,蝴蝶、蜻蜒、小燕子和绿绿的山溪水组成一个充满神奇的童话世界。但春荒仍给我幼小的心灵蒙着可怕的阴影。
蛮嫂大概从小就在饥饿中成长,她有着奇特的持家能力。一家八口人,在每人每天只有四两粮衾的情况下,生活却过得有滋有味。那时,父亲和大哥是天不见亮就出工的,去晚一点,就罚工分。工分是我们分粮食的依据,每天早晨鸡刚叫第一遍,蛮嫂就端着用墨水瓶做的小油灯进厨房做早饭,爹和大哥也相继起床,换鞋、洗脸,一人按一锅旱烟坐在凳子上闷抽,等待着蛮嫂那一声。
“饭好了。”蛮嫂在厨房里喊。
大哥走进厨房,端出两大海碗苞谷面干饭,蛮嫂随后端出一大盆灰灰菜面汤放在柴桌上。
这个时候,是我和二哥在竹楼上最难受的时候,饥饿像狗在啃咬着我们,我们爬出被絮,从竹楼缝里往下看,咽着爬上来的口水,我们都蹩着呼吸,神经紧紧的绷着,看爹和大哥嚼着。嚼灰灰菜的声音,象几只苍蝇在黑暗中相互撞击。
“都起来吃饭罗。”蛮嫂又在竹楼下大声喊道,这时天已大亮。
我和二哥、大妹吃的是灰灰菜和苞谷面搅拌在一起的粥,不干不稀的。蛮嫂给我们盛了饭,自己才端了一碗,坐在灶前的角落吃。蛮嫂吃的有滋有味,嚼灰灰菜的声音满屋子都能听见。
二哥去舀第二碗时,突然放下碗不吃了。
“老二,你咋不吃了?”蛮嫂从厨房里出来对二哥问道。
二哥坐在门槛上,稍抬了抬眼说:“我吃不下,我们读书就吃这样的,你在家干活光吃灰灰菜。”
蛮嫂走到二哥身边,弯下腰,象哄孩子似的说:“吃那么点,读书眼花呢!”
二哥突然站起来,下眼皮噙着泪珠子说:“你光吃灰灰菜眼就不花?”
娈嫂笑了,露出几颗又黑又黄的牙齿:“我在家不赶路。”蛮嫂说着,又去厨房给二哥盛来一碗。
四
我和二哥都在镇上读书,镇离我们家十几华里路,每天放学后,二哥带着我一路小跑回家,从不象别的孩子一样在路上贪玩。
回到家,吃了饭,我和二哥一人拿一把镰刀,背着竹篓到山间去寻灰灰菜。
五月是春荒中最后一个月,队里已经分光了存粮,新粮还没有下来,这时候其它的野菜都已老了,唯有灰灰菜还是青嫩青嫩的。
山山岭岭,沟沟岔岔,不用多长时间我们便一人寻了一背蒌灰灰菜。日落黄昏时,我们面对空旷的天空,在绿茵如毯的草甸子上狂跑。这时,我们忘记了饥饿,把整个身心溶入到童话般的世界里,跑累了,便躺在柔柔的草甸上,双手枕着头,看日落时燃烧的红云,远近山岭重叠的图案。这个时候,二哥便能生出很多奇妙的幻想。
“三,天到底有多高?”
对二哥提出的问题,我常常感到好奇而新鲜,只有默默的看着二哥那充满幻想的表情。
二哥读初一,比我高两个年级,在班上二十几个学生中二哥是尖子,每次学校的专栏里,二哥的名字总是写在最前面,班主任高老师说二哥是个聪明的孩子。
天快黑了,草甸子开始变得黯了。我跟 在二哥的身后往家去,听二哥用尖溜溜的童声歌唱,歌声在草甸子飘荡,在山岭间盘旋。
那天夜里,爹多地里回来,一人坐在老柿树下抽闷烟,火星一明一暗的,家里有一天我没有沾粮食了。看着爹那变色的脸,我和二哥连大气也不敢出,大哥和蛮嫂在屋里转动石磨,磨家里最后一升苞谷。
过了一会,爹进屋来,取下挂在墙上的花布袋子,顺着屋东角小路向村里走去。
大妹去睡了,我和二哥也有气无力地爬上竹楼,然而,我们怎么也睡不着,饥饿在啃着我们的身体,有好一会儿,才在饥饿的幻觉中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我们被蛮嫂的哭声惊醒,爬出被窝,从竹缝里往下看,只见爹抱着小妹站着,蛮嫂抱着侄儿跪在爹的面前。
“爹,要换就换林儿吧,小妹不能换啊!林儿换了,我还可以生,可妈去世了!”
我和二哥慌忙穿衣下楼,怯怯的站在抽闷烟的大哥身后。
爹没有吱声,黄豆大的泪挂在眼皮下,呆呆地看着门边一袋苞谷籽。
蛮嫂站了起来,抱着林儿,颤颤的走出了大门,宽大的背景消失在黑夜中。
爹“哇”地一声哭了,捶着胸,跺着脚,大哥的头低得贴到了地面。
五
爹已经整满六十岁了,身体瘦得似根干木桩,就在这年秋天,爹突然害了一场大病,看样子是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家里能下地干活的就剩下大哥一人。
爹躺在床上边呻呤边对二哥说:“老二,你就不要读书了,回家挣工分吧!”
正在外屋做事的蛮嫂听了这话,忙过来搭腔:“爹,老二读书可有长进呢,还是让他读书。家里的事有我呢,您好好养病就是了。”爹沉默了,过了好大一会才说:“唉!那就叫大女儿回来吧,女孩子书读得再多也没有用。”
大妹刚好十三岁,哭闹着被爹留在了家里,就这样,二哥不负众望,考上了县重点高中。
二哥是我们家乡第一个考取重点高中的娃,给猫儿滩人争了脸面,全家既高兴又忧愁,爹听说读县高中光学费每学期就要一百多元,还有生活费。对于庄稼人来说,读书简直是奢望。爹 又把二哥叫到床前说:“老二,那书咱读不起,你就回来吧!”爹说这话又被蛮嫂听见了,她走进去对爹说:“爹,你别急 ,我给老二准备好了,两个过年猪,卖一个给老二做学费。”
二哥终于上了县中,全家人的生活暂时安定了,蛮嫂白天和大哥到队里挣工分,夜里干家务活,常常是深更才能睡觉。
每年冬天,地里的活少了,公社总要给老百姓摊些活,不是造田改地就是给公家修路盖房。这年冬天,公社又下达命令,一家抽一个劳力,去修水电站,我们家大哥是唯一的差工。
蛮嫂给大哥那件到处都冒了棉絮的布袄在昏暗的油灯下密密麻麻的穿了一遍,套上补满补丁的对襟兰布衣,捆扎了一床黑不溜球的破棉被。大哥穿着棕袜、麻耳草鞋,用草绳紧紧扎住裤管,头戴一顶灿了边的大斗笠,顶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跟着那如逃荒的人流,悄悄地出了村口。门前的积雪印着大哥那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大哥出门后的第七天早晨,天放晴,阳光洒在厚厚的积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