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泽斌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点点光斑,斑驳陆离的光影,铺满了梁家乡三岔村的乡间小道。农历一九八八年七月的一天,我受邀来到村主任卢洪银家作客。主人家热情好客,特意买了新鲜的肥肉炖汤,还从十里开外的供销分店挑来两件啤酒。晚餐时,丰盛的饭菜和醇厚的啤酒,让我吃得津津有味,喝得晕晕乎乎。
第二天早上,我突然肚子疼,痛得我直冒冷汗。村民们见状,急忙张罗着要送我去自然管理区的卫生所治疗。这一阵忙乱,惊动了卢洪银的岳父关瘸子。他看了我的症状说:莫送,我给他熬碗端午采的艾蒿茶,喝了保他见效。
我连喝了两碗端艾茶,便开始腹泻,到小晌午时,疼痛解除,人也恢复了元气。
神奇的端艾茶,使我走进了关瘸子传奇的人生。关瘸子名叫关远章,他不是本地人,是随女儿嫁到卢家而入户的。他个性耿直倔强而又善良,是一名手艺精湛的篾匠。我第一次见他时,卢洪银介绍我是乡长,他用审慎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才叫了一声“老唐”。
当时我小孩还不满一岁,见他编的背小孩的花背篓十分精致,便想请他给我加工一个。我好话说了一箩筐,他却始终不应允。卢洪银见状,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他。关瘸子却手一摆,嘟哝道:“你也不要花背篓,给啥钱!”我笑了笑,连忙从身上拿出钱递给他,他边接钱边笑着说:“一个月给你做好!”
那花背篓真是漂亮极了,我们夫妇用它背上小孩,总能吸引路人的眼球。有一次在武汉,有个素不相识的人,愿出五百元高价买下,我们也没同意。
说起关瘸子精湛的篾活手艺,还和艾蒿有着不解之缘呢。那是在解放前,关瘸子为了躲避征兵,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逃进了大山。不幸的是,他在山里摔坏了右腿。然后,山里有个好心的篾匠收留了他。老篾匠用端午采回的艾叶捣烂后给他敷伤,用端午艾熬水给他擦洗伤口,又用端午艾熬水给他熏蒸。半年后,虽然腿保住了,却落下了残疾,从此关远章变成了关瘸子。
端午艾,生活爱。篾匠师傅告诉他,按天干地支计年月法,五月属火,端午阳气最旺盛,五月初五是至阳之时。此时艾草吸收的天地阳气最多,药性最强,药效最好。采艾蒿是有讲究的,一定要在端午节的清晨采割,那时艾草身上有很多露水,具有纯阳之性。此时采回的端午艾,温经散寒、理气血、逐湿寒、止血安胎。用端午艾和别的中草药一起制成香囊、香包,随身佩戴能防蚊虫叮咬和预防传染病。师傅说的这些话,关瘸子是深信不疑的,因为师傅、师娘用端午艾治好了他的腿伤,医好了他的好多小病小痛。有时吃多了难以消化的好食物,就用端午艾煮水喝消食。感冒了,就用端午艾熬水服用发汗,用艾叶加食盐炒热敷额头镇痛……以至于他老婆生小孩后,师娘也用艾蒿熬水,为老婆、小孩洗澡。端午艾,成了关瘸子生活中离不开的爱!
后来,关瘸子的老婆在女儿十岁那年去世了。老婆走了,唯一的孩子还要人照顾。每到端午节,没人帮他采艾蒿了,也没人帮他凉晒了,更没人帮他收捡凉干的成品了。想到这些,他不禁泪流满面。
端午的艾,成了关瘸子放不下的爱。女儿长大成人后,嫁给了卢家,他也随女儿来到了女婿家。到卢家后,女儿和女婿让他在家休息,他却闲不住。除了在家里接活做篾匠手艺外,他还在离家一里地开外,种了一块芝麻,看护了一片野生艾蒿。每到端午节,关瘸子必在清晨冒着露水,采回新鲜的艾蒿。他要像他老婆健在时一样,晾晒、收捡、打包备用。
关瘸子有不同年份的端午艾,除了自用,周边远远近近的乡亲,找他谋端午艾医小病小痛的,他总是有求必应。端午艾不仅是关瘸子一生中必不可缺的心爱物,也是在乡亲们心中留下好口碑的爱(艾)心草!
年复一年,关瘸子就这么过着。他的经历就像一位诗人的一首诗,我记不全了,大意如下:
我在山中老去,
像师傅、师娘、老婆一样,
在山间种植和采割,
果蔬和艾蒿,
不放化肥农药,
哪怕它们又矮又小,
我要让它,
在端午节的清晨,
拥入我的怀抱。
老去的样子我不想示人,
只想示高山和流水,
在山中,我愿意骨瘦如柴,
愿意将一生囤积的东西,
交换艾汤寡水,
我愿意让毛发无拘生长,
白发银须,
我愿意泯灭野心与爱恨,
清心寡欲。
在山中,病了煮艾水喝,
痛了用端艾浸泡,
让艾蔓接通我的血脉,
让艾叶打扫我的心房,
让肉身和艾草一样,
百病都懒得光临。
白天,像樵夫一样数鸟鸣,
像猎户一样扯蝉音,
天气晴好的夜晚,
就举头看星星,
山中的星星又亮又大颗,
像我的相思梦。
在山中,不会弹琴就长啸,
不会舞蹈就打坐,
有时像一块光洁的涧石,
有时像枝头上单手吊着的猴狲,
用流水取代钟表,
用松涛取代律吕,
在清风里,
慢慢把一天捶打成一年。
直到不能动弹了,
就用艾熏燃烧,
在端午艾的香气里清空自己,
在袅袅艾熏里,
沉沉睡去。
这个诗人的这首诗,可能就是关瘸子一生挚爱(艾)的真实写照!
(作者系竹山县政协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