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孙子一首晨诵《暮江吟》,勾起我心中九月的思绪……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寒暑易节,最是让人敏思善感。窗外的白露凝结成霜时,总想起2000多年前的水泽,《诗经》里的露珠正从蒹葭的叶尖跌落,伊人在水一方。那些辗转难眠的秋夜,李白笔下的寒蛩在生满白露的玉阶下暗吟,有窈窕淑女“玲珑望秋月”。某个刹那,长安的月光与儿时的庭院竟会浑然相似,“月是故乡明”,杜甫的月光总带着锈迹斑斑的思念,轻轻叩打游子的枕畔。我恍然入梦,伴苏轼与张怀民夜游承天寺,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九月的长空是造化的调色盘。枫树最先蘸饱胭脂,在晨雾中展露惊心动魄的丹霞;青女在栌叶上淬炼金箔,惊起栖息的朱雀掠过苍蓝天际。这色彩斑斓的世界,不正是我们匆匆走过岁月留下的缩影吗?城乡种满菊花的人家,翁妪搬出板凳静坐,看流年在衣襟褶皱里攀爬,抖落一身从容。雁阵在天幕里写出人字时,我常对着茶水氤氲恍惚:究竟是候鸟追着暖阳,还是时节推着它们的翅膀,正如我们被半推半就地赶往生命的未知?
站在九月的门槛里回望,逝去的身影历历在目。爷爷每逢这个季节总爱用竹匾晒橘皮,橙黄与翠绿在竹编经纬间沉淀出苦涩的香气,如同他积攒一辈子的沉默。父亲走过田垄时,稻穗的汪洋在风中涌动的声响会骤然静止,恍惚大地屏息静听古老的旋律。母亲蹲在谷堆旁挑选种子的样子,分明与敦煌壁画里采撷莲花的菩萨重合。
城市楼宇间的蝉蜕仍在,像是被撕去半截的年历。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总有人抱着文件追赶时针,公文包划过的气流里,银杏叶的飘零都有了焦灼的枯斑。某个等待儿子儿媳加班归来的深夜,漫步街巷看见便利店前拾荒老人正称量废品,白发下是杜甫《秋兴八首》里落满秋思的江湖。恍惚想起儿时在村头收集蟋蟀草,那时的风也这样拂过华发鬓角,只是当年追逐的蝴蝶,而今都成了散落一地的残破画册。
刘禹锡说秋日胜春,“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份旷达,或许是因秋光教会我们退场的美学。爬山虎褪去最后一抹褚红时,寒蝉完成季节性的安魂曲,像所有热烈总会走向静默的皈依。看惯潮涨潮落的老艄公坐在枫杨树下,将水烟筒磕在青石上,那轻响正是岁月最慈悲的注脚。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月影掠过粼粼堵水时,我总揣摩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心境。九月教会我们:万物归仓未必是终结,候鸟迁徙或许才是永恒。当最后一只斑鸠隐于晚霞,风里忽然泛起月光的味道——原来所有的萧瑟里,都藏着春天临行前埋下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