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皋
几乎没有人认真寻觅过四灵、五行和后天八卦的原生地点。这些事物,都有方向性,照说都该有个中心,或曰原生地点。若依拙见,四灵、五行和后天八卦都是庸人的创造,其原生地点在庸国。道教盛言四灵、五行、八卦,也因道教的原生地点就在庸国。
本节前文已谈到武当山够格充当庸国的艮山,汉中和四川盆地够格充当庸国的兑泽,八卦已经画出两卦。本书第二章《图象巴史》有关八卦的一节将按方位逐一填充其余六卦。乾为父在西北,是因为庸人的父系氏族来自西北;坤为母在西南,是因为庸人的母系氏族来自西南。坎卦之水在北,依次有汉水、渭水、黄河充任;离卦之火在南,北半球都有愈往南愈暖的现象,而且庸国愈往南丹霞地貌越多,红色象火;熬盐、制陶、铸金是庸国祝融氏用火的当家本事,愈往南愈见繁荣。巽卦表示美食,庸国东南是产粮区,甚至有地以巽命名。东方震卦之雷表示恐怖和敌对,庸国的世仇商、楚都居东方,都奉雷神,所以庸国人把震卦置于东方示警。这后天八卦图就是庸国世代相传的方隅图。又相传楚国的先祖——其实也是庸国的先祖鬻熊是周文王之师,文王所演的后天八卦显然受之鬻熊。
五行比八卦简单,其中北方壬癸水和南方丙丁火与八卦之坎、离二卦一致。东方甲乙木不难,自庸往东,荆山、桐柏、大别,有的是树,何况南阳和云梦泽中古代生态恐怕也不亚于今日之亚马逊热带雨林。唯西方庚申金十分苛刻,并非处处有之,但庸国西方恰有锡穴、金州,五金俱全。黄色的中央戊己土本来不算难题,奇巧的是庸国堵水之傍恰有鲜黄之土。《水经注》卷二十九堵水条:
堵水之傍,有别溪,岸侧土色鲜黄(旧本作“解黄”,孙云:“当作蟹黄”),乃云可食。
如此鲜黄的土,黄到像蟹黄一样,竟令人说成可以吃得,这种上来充当五行的“中央戊己土”,比黄土高原上任一处的黄土恐怕都要胜任愉快。庸国能提供如此稀罕的西方庚申金和 中央戊己土,其发明五行的条件绝非他处可及。
“四灵”见于《礼己•礼运》记孔子之计言“四灵以为畜,故饮食有由也。何谓四灵?麟、 风、龟、龙,谓之四灵。”“四灵”也见于《三辅黄图•未央宫》:“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王者制宫阙殿阁取法焉。”《礼记》和《三辅黄图》都是汉代著作,难分早晚。但《礼记》对四灵只充饮食,而《三辅黄图》则制宫阙殿阁,似乎更隆重些。玄武在屈赋《远游〉〉中即已出现,连类而及,苍龙、白虎、朱雀、玄武这一套似乎资格更老,更具原生性。玄武在屈赋中地位并不高,屈原就有资格“召玄武而奔属”,玄武只能充任后卫, 跟在后而跑,但也大小是个神。屈原是庸国后裔,他召的神当然是庸国的神;而庸国“艮山”武当山所供奉的神正是玄武。武当山脉是庸国的天然防线,与汉水配套,正是“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玄武这位“黑色甲士”的主体是龟,没有进攻性武器,头尾四肢一缩,全副防卫姿态。置于武当山,正是防卫的象征。进攻有青龙白虎之坚牙利爪,斥猴有朱雀之高飞远望,这一套阵势符号,是不是庸国人最先发明的呢?有武当山与玄武的紧密联系,其实已可锁定四灵的首创者是庸国。右白虎或曰西方的白虎,在庸国是可以落实的。庸国母系来自四南巴族板椭蛮必以防守型武器板栅(盾)之使用见长,所以与玄武的防守精神也合拍。至于左青龙或曰东方的青龙,庸国也有近在南阳盆地的“西鄂”地区,那里必然有大量鳄鱼,才得以“鄂”名地。鳄鱼就是苍龙的原型。在庸国的南方补农架地区找“朱雀”也不会为难,有了北、西、东三方交叉锁定,四灵的中心必在庸国,能否找到朱雀已无关宏旨,何况神农架有的是雀。
我们先难后易,由繁入简,从八卦经五行说到四灵,不过为了叙述方便。如果要认真排个先后,我们的叙述顺序恐怕恰恰是由近及远的倒叙;其实四灵最早,五行次之,八卦最晚。
四灵仅是动物图腾。这些动物甚至可能先于人类而存在。灵乎不灵,是人类的认识。人类学早已宣示:即使未曾跨入文明的野蛮时代,人类也可能产生动物图腾崇拜。
五行则不全然。木、水、火、土是自然事物或现象。比如火这种燃烧现象,固不待人类发明而在自然界久已存在。唯独金,不经人类加工就无法出现——自然金、自然铜很稀罕,不会引起人们广泛注意。学术界有人很强调人工冶炼金属特别是青铜,乃人类进入文明的标志。在中国,青铜之出现早不过黄帝蚩尤时代,青铜出现才催生五行。所以五行之出现必晚于四灵。
八卦的纯自然因素只有坎水离火,与五行同;其余六卦的人文因素都很强烈。光是方向感,从“四正”到“四隅”总共为八,已跨了一大步。乾父坤母就有伦理观念,父西北、母西南就有族源意识。西方为泽,表示当时古人不但有本事绕行汉中盆地一周,而且有本事绕行四川盆地一周,足以宏观地认出汉中盆地与四川盆地可视为一体,中间大巴山脉不过是一道陆梁跨越二者,于是将“泽”抢先注册归于汉中四川而定位于西方。至于湖广盆地和中州大平原当时还是“海”,人们尚无能力窥其涯际。东北艮为山,那是已产生了山岳崇拜。东方巽为风是已知风向与农事的关系:巽为美食,是谷物生产已足够取代吃人这样的“美食”。正东为震特别费解,是人已分群,产生恐怖、掠夺,乃至战争以后的事。庸国之恐商恐楚,早不过夏代,晚可到周初,所以后天八卦若作为庸国方隅图,其时限必比四灵、五行要晚,称之为“文王八卦”相当确切。
人类的一切精神文明都产生于对物质环境的认识。或者说,认识物质环境的努力会催生精神文明。庸国人如果对物质环境予以条理化,发明了四灵,五行和八卦,他们就已经跨入精神文明。宗教是一个巨大领域,任何一个民族都会情不自禁地跨入,而四灵、五行、八卦就为庸国人准备了跨入宗教领域的阶梯。从后果来证前因,道教比九流十家(包括道家者流,是“家”是“流”而非“教”)中任一流、任一家都更热心谈四灵、五行、八卦,表示他们本来就是这些精神文明符号的创造者。学术界对道教主要来源是巫早有共识,巴域就是巫的原生地和聚集地。上庸、房陵本是古“巫中”地。三国时,上庸附近有巫县,晋、宋、齐时,改称北巫县,属上庸郡。可见庸国本是巫的地盘。庸国的氏族属祝融,他们祖先的世职是“祝”,巫和祝都是“绝地天通——天与地的中介”的“专业神职人员”,这是一个富有宗教气息的氏族,在这个氏族中产生道教再也自然不过;武当山在八卦中占据艮位,早具神性,在这个地点产生道教也自然不过。武当山号称“三十六岩”,这些岩穴最宜清修,早成“神仙窟宅”。可以相信,在张道陵祖孙三代(子张衡、孙张鲁)在汉中创立道教以前,他的信徒基础必定分布汉中盆地,而武当山早已是信众的中心地带。一旦张氏教着出头,立即“民夷信向,朝廷不能讨”(《后汉书》一O五)。《水经注》卷二十九叙“沔水”:
又东,曾水注之,水导源县南武当山,一曰太和山,亦曰参上山。山形特秀,又曰仙室。《荆州图副记》曰: 山形特秀,异于众岳.峰首状傅山香炉,亭亭远出,药食延年者萃焉。晋咸和中,历阳谢允,舍(抛弃)罗邑宰,隐遁斯山,故亦曰谢罗山。
《水经注》成于北齐人郦道元,所记多南北朝及其以前现象。武当山是“药食延年者”的集中地,也是隐士们的乐园。作为道教中心,当然久历年所。我们故国神游, 目的之一是追寻道教与庸国的关系。道教与武当山的直接关系已有前人做过很多工作,,而道教与庸国并通过像四灵、五行、八卦等文化符号来追寻关系则很少前闻。用这种方法取得成果的有效性和可信度当然还有待学界贤达严格检验。我们不妨率先应用“庸国疑史”《山海经》来检验本段文章所引用的《水经注》中透露的武当道教史,似乎立即奏效,请看下文。
武当山又名“谢罗山”,《水经注•沔水》提出了解释:“晋咸利小,历阳谢允,舍罗邑宰,急遁斯山,故亦曰谢罗山。”以—个不见史传的隐士之姓,合其所宰并不煊赫的小邑之名,来命名一座“异于众岳”的大山,实在不伦不类,难于取信。试比较《山海经》第十六《大荒西经》:
有灵山,巫咸,巫即、巫肋、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谢罗山”分明就是巫谢、巫罗之山。庸国古来就是“巫中”,三国有“巫县”,晋、宋、齐为叫“北巫”,是巫文化的中心地;《山海经》说“百药爰在”,正好解释《水经注》之“约食延年者萃焉”。说武当又名“谢罗山”是因庸国古代或曰“山海经时代”有“巫谢、巫罗”在此活动,比因区区罗邑谢允隐遁斯山而命名要可信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