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上海《少年文艺》2019年第一期头题“红地毯佳作”)
【内核提炼】
写乡土,写世情,写寒冬中的温暖;有童真,有温存,有含泪的微笑。一个十二岁孩子小镇卖对联的故事,一曲人间真情大爱的别样赞歌。文字简约,气息幽微。全篇7820字。
少先生
□ 王素冰
1
十二岁那年,我在老街渡船口摆摊卖对联。
那是个寒风冻天气。冷风吼叫着刮了两天两夜,就是刮不下来一粒雪花。惹得老天爷阴丧着脸,有点不高兴。
渡船上,来来往往的人真不少,他们却是一脸欢喜。有的提两只公鸡,拎一篮子鸡蛋,有的前边吊一壶酒,后边撬一只猪蹄子。一个个面颊被寒风吹得煞白,脸嘟子却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也有挑柴火的,全都把木头锯成一尺来长,前后各坠一捆,送到镇上小餐馆里去卖。他们都是到北坝街上办年货的。于是,回来的时候,挑子上便多了些花布头、酱油醋、火纸、门神,小孩子们手里就会握着个半尺长的红块块,急猴猴地往家赶。
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两角六分钱一封的浏阳花炮。去年过年,我伯(我们大巴山地区的孩子,都把父亲喊伯)就给我买了一封,一百响的。没有谁舍得一下子点着,而是把引线拆开,一个一个地放。
啪——,啪——,一缕淡淡的青烟,从满是红纸屑的地皮上升起来,吓得大黄狗赶快夹着尾巴逃走,鸡子们则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咯,咯,咯——,是哪个哟,是哪个哟——。哈哈,有意思吧。
可今年,伯却说,今年过年的炮子你要自己挣。不光炮子自己挣,连新衣裳也要自己挣,学费也要自己挣。
我说,咋挣?跟你一起上山砍柴吗?
伯说,那是出力气的活儿,小娃子不中用。你可以卖对子呀。
我说,卖对子,能行吗?
伯说,肯定行。你想,谁家过年不会贴几副对子呢?没准还能挣他一大笔哩。
伯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夸张,我有些动心。嗨,真能挣他一大笔,那才叫爽呢。
伯把家里的一张旧条桌,从碾子坪扛到镇上来,摆在张铁匠的屋檐下。又备齐毛笔、墨汁、红纸、裁纸刀,再找来几根大竹竿,搭起一个挂对子的架子。又让我用红纸写个价目表:大门每副3角,小门每副1角。摊小利薄,概不赊账。我的对子摊就这样摆起来了。
晚上,父子俩就着煤油灯,在张铁匠铺子里摸黑写对子。发笔,倒墨,裁纸,伯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红黄色的本本儿来,说,就写农历本儿上的,全是新对文,好得很。
好久没有写毛笔字了。我拿起笔,饱醮一管墨,一丝悠悠的兴奋从心底升起来。毛笔好像在纸上跳着舞,沙沙作响,一行稚嫩中透着些豪放的大字,从鲜红的纸上跳出来:
三中全会,春风万里开新局
四化宏图,红日千山举大旗
好——,好哇,娃子的字总算练出来了。大概是映着红纸的光,伯脸上微微泛着红。他说,今儿晚上我们一夜不睡,多写些出来,免得明天人多,写不过来。
2
对子摊很快引起了小镇人的注意。红红绿绿的对联在风中飞舞,一支毛笔,一张条桌,一个冻得直跺脚的毛头少年,成为小镇新风景。可整整一天,看的人倒是越来越多,对子却一副都没卖出去。
天擦黑的时候,伯来了。他问,卖得怎么样?我翻他一个大白眼,没好气地说,什么怎么样?这哪里是来卖对子,就是来卖冻呗。
伯赶紧过来给我暖手。可他那双坚硬粗糙大手,像在淤泥里浸泡过的老树皮,一点也不温暖。冷风中,我们紧紧握在一起。许久,手心里终于有了一点点温热感觉。伯摸摸我冻得通红的鼻头,说,不要紧,万事开头难。说不准,明天就要开张呢。我啜泣着,点点头。
回到家,妈问,柴火钱要到没?伯说,快了,老冯说就这两天。妈说,快他个头,都快一个多月了。今儿腊月十四,屋里连一根草都没买,总不能让我们全家喝西北风过年吧?伯不吭气,只顾很响地喝着稀饭。
别看妈又小又瘦,扎个马尾巴,像个马戏团演员。可人高马大的伯一见到她,就立刻变成一头温驯的大象。
那时候,伯还真像一头雄健的大象。他高高壮壮,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气。三四百斤的圆木,在他手里就像玩具一样转来转去,然后轻轻一掂,扛起就走。三四岁时,我和姐姐常坐在伯的竹篓里,由他挑着到镇上买炕饼吃。晚上看花灯,伯的肩膀又变成两个移动的山头,我和姐姐一边坐一个,看兔子灯、踩高挠、滚火龙、跑旱船,让所有孩子都眼气得不行。这年冬天,伯掂着一把斧头钻进梯子沟峡谷里,一口气砍下一万多斤木柴,码在一起有小房子高。后来买给县城木柴厂冯伯伯,可就是结不到钱,急得火烧眉毛啊。
这时,姐姐跳出来说,伯,你给我打过包票的。没有小花袄,我就不过年。伯逗她说,那就你一个人呆在年那边,我们都到新年这边来。姐姐说,你个大人,说话怎么不算话?伯说,好好好,算话,结了钱就买。一百二十块钱哩,你想想,能买多少件花袄子?一说起钱,伯脸上立马变得春风万里,仿佛手上正握着一沓厚厚钞票。可妈马上给他泼一盆凉水,她说,一百二十块钱呢,给我拿来。伯愣一下,说,钱,不是在前头吗?妈说,这几天你啥事儿都不要做,专门给我要钱。伯连忙说,好,好,就按你指示办。
第二天一早,伯正帮我挂对子,邻居胡家表婶到镇上办年货,大老远就看到我对子摊了,她说:嗨呀呀,宽子有出息,能在镇上卖对子了。我脸红到耳朵跟,伯连忙解围说,什么出息不出息的,到现在,连一副都还没卖出去呢。胡家表婶说,不大紧,娃子这字写得不错。我就不信,这大个镇子,没有识货的人。伯说,还不快谢谢胡家表婶鼓励。我不吭气。胡家表婶说,唉,可惜我家对子,大队上慰问军属时送了,要不我就来买几副,宽子写得怪好哇啊。说着咯咯地笑起来,她笑的模样有点好看。
胡家表婶在村子里当过民办教师,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没干了。她丈夫在青海当兵。闲得无聊,她喜欢到我家借书看,有时还和伯说些书上事。我妈经常用眼睛瞟她,背地里说她不是啥正经人。有一回,我听到妈说,你们说说,哪有农村女的穿裙子的,能是正经人吗?
对子摊还是不见开张。大多办年货的人都挟着几张红纸回村里去,他们宁愿请本村会写字的人写,更划算一些。冷风像小偷一样钻进我袖管,又拼命往我骨头里钻,我必须不停地走来走去。我的眼睛在办年货人身上游走,多么希望他们中哪一位能走过来,友好地说,嗨,小伙子,写得真不错。我买五副——。可是没有,他们眼睛里盛满冷冷的光。我在心里又开始埋怨起伯来。
到了下午,街上人多起来。滚龙排练还没开始,他们就来看卖对子。他们像看猴戏一样,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
写得一点都不胖呀。
咋不吆喝啊?这孩子,大声喊叫才好卖呢。
嗨——,这字儿,可比魏老先生写得差远啦。
他们一提魏老先生,我就想起我师父来,眼泪一漫就下来了。我想起七岁时,伯用一根竹鞭逼着到先生家拜师,想起先生用戒尺把我手心打得生疼,想起他天天让我背“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想起他让我在手腕上挷一块砖头写颜、柳、欧、赵,魏碑、汉隶……吃了多少苦头啊,到如今,却连一副对子都卖不出去。我越想越伤心,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这时,我听见人群中有人说,他不就是魏老先生徒弟吗?另一个说,嗯,我看到他给魏先生牵过对子。我忍住哭,我得给先生争些脸面。我想起先生家的堂屋来,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在他家暖烘烘的堂屋里牵对子呢。古老的大方桌前,身着青布长衫的先生,气定神闲地挥动着毛笔,吉祥喜庆的红对子铺满一地。各家各户的人,带着钱或礼品,恭恭敬敬来取对子,不停向我们鞠躬……可如今,先生走了,他让我把这片天顶起来。可我一个毛孩子,咋顶得起来呢?想着想着,眼睛里的水虫子,又不争气地爬出来。
3
我宁可上山砍柴卖,再也不愿卖对子丢丑。伯却不同意,他说,《三字经》上“昔孟母,断机杼”故事,你不是知道吗,做啥事就怕半途而废。我说,谁不嫌丢人,谁去。伯从屋里拿出一管紫竹毛笔来,说,你忘了魏老先生送你的这支笔吗,当时怎么说的?我没有了言语,眼泪又想往外跑。伯说,我们这大个镇子,咋能少一个写字儿的人,那不是丢祖宗脸吗?妈说,每个村里不都有会写吗?伯说,他们哪叫写对子,那是辱没门神。
妈说,你个砍柴种地的,管得可真多,有本事把卖柴钱要回来。伯说,要就要,不行我明天就到木柴厂卧槽去,不给钱就不走人。
晚上,妈忙着炕火烧馍,给伯进城要账准备干粮。我早早洗个热水脚,准备上床睡觉。倒洗脚水时,隐隐听到后门上有人在嘀嘀咕咕地说话:
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好像是伯的声音在说。
好的,谁也不能说!好像是邻居胡家表婶的声音。
听到开门声,两人便慌慌张张地分开了。见到我,伯喉咙里干咳了一下,脸上神色怪怪的。
第二天一早,伯进城要账。我与伯作了个约定,如果后天他回来还对子摊没开张,我就撤摊儿。过渡船时,正要起锚,我看见胡家表婶急急忙忙赶来了。只见伯伸手轻轻一提,就把她拉上了船,他们的脸差点挨到了一起。见我望着,伯又大声喊了一句:宽子,一定要坚持到明天下午啊。
就在伯进城这天下午,我的对子摊总算开了张。
这天傍晚,我正坐着发愣呢,来了一个老爷爷,头发胡子上好像落着许多雪,身上却冒着热气。他刚刚挑一大担木炭卖到铁匠铺里,手上满是黑炭灰。他围着我的对子摊转一大圈,又转一大圈,一副副地看。
半晌,他说,小先生,学过魏老先生的字吗?
我吃了一惊,还没有谁叫我小先生呢,更何况他还知道我师父。我连忙站起来点点头。他说,这笔画写得像铁棒子一样,真是魏老先生的字。我说,你认识我师父?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年轻时,我们一起驾过船。没想到,我师父这么斯文的人竟驾过船。我说,那他那个时候怎么写字呢?老爷爷笑了,说,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呀。我想着师父在沙滩上写字的样子,真有趣,就向他问了许多师父写字的事儿,老爷爷并不急于回答,只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为写字,牙齿都被人打掉了,可他还要写……
老爷爷说,今天总算见到魏先生传人,我得买副对子。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我说,爷爷,你是写大门还是小门?老爷爷说,我家就是个烧炭棚子,没什么大门小门,也用不上。就买一副贴在这铁匠铺门上吧,反正我常来,就算我家了。我说,好,那就写副大的吧。老爷爷说,魏老先生写对子都是现作对文现写,不知这位少先生会不会?我心里一阵惊慌,他又称我少先生呢。好在师父让我背过许多对联,于是沉下心来,说,那我试试吧。老爷爷想了想,说,我是个烧炭的,想了一句烧炭的话:“不怕火烧就成好炭”。算是上联,你来接个下联就行了。我真有点紧张,原来他要跟我对对子。我望了一眼铁匠铺,只见张伯伯正光着膀子,锻打一块烧红的铁块,于是就有了主意。我在心里默默念几回,觉得满意了,就说:“耐得锤打才是真钢”。老爷爷听罢,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对得好,还真是魏先生的徒弟。写下来,我给你五角钱。
伯从城里回来,眼睛红红的,仿佛一夜没睡。听说我卖对子开了张,他红肿的眼睛霎时明亮起来。他说,怎么样,怎么样?儿子,坚持就是胜利。想了想,他又说,耐得锤打才是真钢,宽子,太对啰。
伯从城里给我带回一条围巾,红得真像一团火。他说,卖的人说这是幸运围巾,围上它百事顺心,城里人都抢着买呢。伯用那双粗笨的大手给我整理衣领,我感觉到他微张的嘴巴里呼出暖暖的气息。他说,都快跟伯一般高了,再过两年就要娶媳妇啰。来,围上。立刻,我感到脖子上热乎乎的,一股暖流迅速传遍全身。伯又用粗短的指头把我头发梳梳,分出一个小分头来。他说,啧啧,看看。这才叫少先生,得有范儿。
谁也没有想到,幸运围巾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自从围上它,我就不觉得冷了。更重要的是,到了下午,来买对子的人突然多起来,简直是成群结队,应接不暇。他们一边买,还一边大声嚷嚷:
魏老先生的弟子,写得真好啊。
少先生,少先生,给我写几副。
不要抢,这几副我全都要了。
这几个才买罢,另一批又来。不到两小时,我竹架上的对子全都卖光了。我赶快裁纸,再写一批,不一会儿又卖光了。他们说,少先生,明天多写些吧,我们村里的人还要来买。
他们都是远处村子里的,北坝街上的人都不认识。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我一遍一遍地摸着脖子上的围巾,心里说,幸运红围巾,你真神呀。
北坝街上的人也懵了。他们说,看来这小子还真有两刷子,要不,怎么外边的人都来抢着买呢?
伯回来也带来一个天大的坏消息:木柴厂已经放假,卖柴火的一百二十块钱结不到账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让我妈一下子又变成了驯兽师。
妈说,你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货。
妈说,死要面子活受罪,不中用的东西。
妈说,还说老冯是你铁哥们儿,铁哥们儿呢,咋不管你死活?
伯低着头。这头做错事的大象,趴在驯兽师面前一动不动。妈说,你说咋过年,只有三块钱,买油盐都不够。伯也斜一眼妈,说,再难,总要过去的。再说,宽子不是还在卖对子吗?妈的声调顿时高了一截,说,你还有脸说这话,一大家子人,指望一个孩子卖对子挣钱过年?伯赶紧不再吭气,这是他多年来渡过难关的重要法宝。妈问,宽子,今天开张了吗?我大声说,今天卖了八块八。全家人都震住了,连噘着嘴巴的姐姐也睁大眼睛望着我。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卖了多少?我说,妈,八块八呢。一直很厉害的妈,哇地一声哭了:我儿有用了,要救全家人命呢。
4
我必须努力卖对子,全家过年都指望我了。那一晚,伯陪我整整写了一夜,第二天麻麻亮,我就到渡船口把摊子支起来。我把红围巾围好,再抿点冷水把小分头梳理整齐,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板凳上。看着小镜子里的自己,我突然觉得真还有点少先生的派儿。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买对子,多是一副两副的小户人家。到了九、十点,远处村里人一来,就有些忙不过来了,伯就赶过来帮忙。
少先生,给我写一套完整的。
我抬头一看,是个大大方方的庄稼汉子,就问:伯伯,你家多少大门多少小门?
庄稼汉伯伯说,我们是个大户人家,一副大门,十二副小门,一个牛栏,一个猪圈,一个鸡鸭笼,还要一个开门条,一个报喜条,两个门棒槌。
还真是个大户人家。我给他择好对子,又给牛栏写个“牛羊满圈”,给猪圈写个“槽头兴旺”,给鸡笼写个“鸡鸭成群”。再裁下一条两寸宽、四尺长的红纸,开始写报喜条。我问,伯伯贵姓?他说,免贵姓周。于是提笔刷刷写道:
喜报公元一九八二年周宅人丁兴旺财源广进五谷丰登大吉大利!
好,好。庄稼汉伯伯看着我一气呵成写的报喜条,满脸喜气。他说,借少先生吉言,来年一定百事大利!
这是对子摊开张以来卖得最多一回,一次卖了一块八角钱。伯数钱的时候手有些抖,面对庄稼汉伯伯,他的眼睛里透出欣喜、感激,甚至有点讨好,他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啊,老哥。
这时,一个背背篓的爷爷挤过来,说,少先生,今年洪水把我家偏房冲了,明年想换换运气,你能给我写副对子吗?
我说,好吧,就怕您老人家不满意。稍稍思考一会儿,我挥笔写道:
洪水洗偏屋霉运已去
春风归大地吉祥重来
大伙儿鼓掌叫好。
许多人听说渡船口有个少先生,不仅会写对子,还会现编对文,都来看热闹。这天下午,又来了一个伯伯,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里窝着忧伤。他说,少先生,现在生产到户了,我家粮食吃不完,肥猪喂养一大圈。可这好的日子,我母亲却生了重病,你能帮我写副对子,冲个喜吗?
我知道,村里人最看重这个。如果过年对子写得顺当、完美,不吉利的事就会“冲”过去。如果写了错字、漏字,来年就会倒霉运。本着对这位孝子伯伯的尊敬,我愈发庄重谨慎。沉思一会儿,我提起笔,用端端正正的颜体楷字写下一副对联:
猪儿多粮儿多农家岁月富
儿子孝孙子孝老人寿辰高
5
就在我对子摊风生水起的时候,一个更富吸引力的小道消息在老街上流传开来,最终流进了我妈耳朵里。据消息灵通人士说,我伯卖柴的钱其实已结到,而他却和一个叫胡丽子的女人,在县城逍遥一夜,把钱花光了。
我家再一次变成驯兽场。不过,这次驯兽师不仅远远地声泪俱下地训斥,有时还要冲上去,在大象身上练习拳击,直到把大象打出“熊猫眼”。其实,大象只要稍稍一发怒,就可以轻松把那个小小驯兽师摔出九霄云外。可是没有,大象一直选择沉默。
伯的沉默,让全家人相信一切流言都是真的,这让我们感到无比羞耻和愤怒。
我说,嗨,难怪,那天胡家表婶和他一起上船。
妈说,呸,什么胡家表婶,就是狐狸精!
从此,我妈称父亲为“死不要脸的”。
姐姐那时已经十四岁,胆子有些大,她要冲到狐狸精家把钱要回来。她说,她们家女孩子穿的新衣服,都是用我们家钱买的,我要给她脱下来。
胡闹! 英子,你不要乱来!
这次,大象终于发怒了,把所有人都给镇住了。伯说,大人的事,你们不要去伤害孩子!
这时,妈含着泪,拉住了姐姐。她说,英子,不要惹事,人家是军属哦。
姐姐说,军属怎么了,军属也不能不要脸。早晚有一天,得说个清楚明白。
好在没过多久,那个叫胡丽子的女人就搬走了。据说,她丈夫当了连长,家属就可以在部队生活。
这是我家最冰冷的一个腊月。妈整日以泪洗面,我和姐姐灰头土脸,我们谁也不和“死不要脸的”说话,空气冷得要结冰。直到过年时,在妈的主持下,我家才形成两项重要决议:一是从今往后,伯永远不得与狐狸精说话;二是我们三人都买过年新衣服,可伯不能买。由于接受了不平等条约,我们保留了伯的家籍。我和姐姐仍把他喊伯,只是,再也喊不出原来的味道。
我的对子摊一直摆到腊月二十八。十几天里,我挣了一百一十块钱,这让妈喜极而泣。她说,得亏养了个好儿子,要不然,这年可怎么过哟。我心里像吃了葡萄一样又甜又酸。
最后两天,我必须回到村子里,给乡亲们写对子,这是师父立下的规矩。乡亲们都还等着我,他们往我家送鸡蛋、苞谷酒作为谢礼,有的还在家里宰杀公鸡、置办酒席,恭恭敬敬地接我到家里写。一直忙到大年三十傍晚,我总算把全村十几户人家的对子全都写完了。
正要收笔,伯进来了。他说,你还有一副对子没写呢。我说,谁呀?伯说,我们后边院子里还有一户。我想了一下,说,你是说甘伯伯家吗?他个瞎子,又看不到。伯说,谁说看不到,他心里明亮得很。我想了想,也是,甘伯伯虽是个瞎子,却是个孝子,勤劳快乐,如今一个人过得多不容易呀,我们都应该帮帮他。于是想起师父给我讲的一副对联,就提笔写了下来:
忙人要让盲人过
闲者莫烦贤者来
我和伯爬上一个长坡,来到甘伯伯门前。甘伯伯已到侄子家团年去了,我们就悄悄贴好对联往回返。
天已大黑,山村人家的煤油灯亮起来,如一只只眼睛,在寒夜中闪动。家家户户门前的红对联,似乎照亮了这乡村和大年夜,让人感到祥和温暖。
6
从这年开始,我真正喜欢上了写毛笔字。毛笔、墨汁、宣纸,从此成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符号。长大后我才明白,它是中国最古老的一门艺术,有个高雅的名字叫书法。此后若干年,我一直在探求黑白艺术的征途中狂奔。大概是因为那条幸运红围巾的庇佑,我在各级书法大赛中屡屡胜出,大伙儿都叫我获奖专业户。今年,我又获得中国书法最高奖——兰亭奖“最佳选手奖”。
地方电视台要给我做个专题,他们希望能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去探访。父亲去世后,母亲随我搬到城里居住,我已很多年都没有回过那片荒凉的土地了。
正赶上村子里的一户人家办喜事,许多当年的老邻居都回来了,热闹得很,母亲也与我一同回去祝贺。场院里,所有接受采访者,都会向主持人眉飞色舞地讲述三十多年前渡船口的那个场景。
少先生卖对子,那场面,嗨,真是不得了。
从小,宽子的字就不同一般。
他就是为写字而生的,是个神童啊!
主持人职业性地连连点头。可以看出,他对采访并不满意。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们怎么不评一个“最佳父亲奖”?
循声望去,竟然是她——胡家表婶……“狐狸精”,她怎么也回来了?
她的脸上已满是皱纹,但模样还是有点好看。
母亲惊得张大嘴巴,难道,她要把当年的风流韵事在电视上讲吗?
主挂人如获至宝,连忙把话筒送过去。宽子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不是什么神童,胡家表婶说,他,是被他父亲培养出来的!她转过脸来,对我说,宽子,这是一个坚守了三十年的秘密呀。当年那些买你对子的人,都是你伯让我请的,全是我娘屋村子里的人。他们买对子的钱,都是你伯卖柴的钱啊……
我不由自主地轻轻啊了一声,泪水瞬间奔涌而出。主持人问,那他这个了不起的父亲在哪?我们一定要采访他。
胡家表婶用弯曲的手指往山上比划了一下,说,那个坟头就是。
泪眼朦胧中,我看见母亲双手合在胸前,正在向那个山坳鞠躬。
【作者简介】
王素冰,湖北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现供职于湖北竹山县文联。已出版摄影作品集《堵河》《秦巴古盐道》等,曾在《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短篇小说》《椰城》《朔风》《羊城晚报》副刊等发表文学作品,近年以儿童文学创作为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