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
徐昭武
编者按:欧阳山在《<邵子南创作选集>序》中谈到邵子南与人民的关系这个问题时说:“…后来在解放战争时期,他又把我们带到湖北省竹山县一带,使我们和这里的战士、农民,这里的饱尝苦难的妇女,都混得很熟,还有这里的被我们俘获过来的国民党的兵油子,还有作为反面人物的流氓地痞,我们也都有一些来往。”显然,这是邵子南未完的中篇小说《三尺红绫》提供的。徐昭武的文章记述了邵子南在竹山的一些情况和《三尺红绫》的背景材料,予以发表,表达竹山人民对邵子南的怀念,并供研究邵子南生平和创作的同志参考。
一九四九年二月初,竹山县城的大街小巷传播着这样一个消息:地方干部训练班(以下简称地干班)要招收学员。我听到了万分欢喜,忙不过地跑去报名。
地干班设在县立中学,我走进办公室,见里面已挤满了人,有青年学生,有青年农民,还有留发巴的妇女。他们围着一位解放军同志,谈得很热火。有的诉说着家庭的苦难,有的讲个人的遭遇。那位解放军中等身材,头戴一顶灰色八角帽,帽沿很软,搭拉在额前。面容消瘦,颧骨较高,上唇内缩,下唇凸出,说着一口四川话。灰色棉袄又宽又长,显得不很合身,袄面上油腻腻的。如果不看他腰间皮带上别着一支左轮手枪,兴许以为是个入伍不久的炊事兵呢!报名之后,我才知道他就是我们竹山县第一任县委副书记、县人民政府司法科科长、地干班主任邵子南同志。我们学员一直称他“邵主任”。
邵主任的担子很重。党里、政府里、军队里的工作,他都要做,每天还给我们讲三小时的课。他讲的是《社会发展史》和毛主席著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他随身背着个打了两个补丁的旧黄挎包,里面装着一支小楷毛笔、一个铜墨盒、一个自己装订的黄纸本子。在膝盖上就可以办公。
邵主任是一九四九年元月底随军南下来到竹山的,同年六月底离开我们奔赴四川。至今已整整三十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他那平易近人、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都在竹山人民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直到他的中篇小说《三尺红绫》出版后,竹山人民才晓得他是一位有名的作家,他的书中描写了竹山的人和事。
三十年来,我常常怀念邵主任。我和他在一起虽说只有短暂的四个多月,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我用他的品德教育自己的子女,也当故事讲给青年们听。由于文化水平低,我不能写出一篇象样的文字来纪念他,只好写出他在竹山的几个生活片断。
父亲的丧事
我和邵主任相认才七天,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四日。这天早晨,我父亲得急症(脱气)死了。一无棺材,二无寿衣,三无粮食,我奔波了一天,仍无着落,无法安葬,全家哭成一团。我也没到地干班请假。邵主任听说后,就亲自到我家来看。
看到邵主任,我更加伤心地哭起来。他问我:“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十四岁起就帮人家当长工。”
“帮过哪些家?”
“帮过永昌恒、慎昌祥、盐行。”
“这几家老板都在吗?”
“都在。”
邵主任叫我喊保长来。费保长来了后,邵主任指着我父亲的尸体问:“你认识他吗?”
“我认识,他帮人一辈子。”费保长答道。
“帮人一辈子,为什么死了无人过问?”
费保长无言所答,邵主任面色严肃地说:“你马上把他所帮过的老板都叫来,快,我等着!”
费保长叫来了永昌恒老板余子宽、慎昌祥老板王泽民,盐行老板崔福堂。 ;
大概是费保长给三个老板传了话,他们一进门都哭了起来。
邵主任厉声说:“猫哭老鼠I不要你们来这一套。他一生受你们剥削,死了应该由你们安葬,还要披麻戴孝!”要三个老板各拿五十斤棉花作安葬费。(刚解放,法币——国统区纸币——不能使用,用棉花折合)并责成费保长办理。
邵主任这样安排我父亲的丧事,我们全家都得到了安慰,感激邵主任的话装在心里,一时说不出来。
可是,到了中午,三个老板还没有拿棉花来,连面都见不到了。我又去找费保长,费保长说:“老板们不拿棉花,我有什么办法?”我只好去找邵主任。邵主任一听,很气愤,就派司法科科员熊海山同志到我家负责安排此事。
熊海山是个性情火爆的人。他喊来费保长和袁甲长一起到永昌恒对余子宽说:“我们准备把死人抬到你家里来,怎么样?”余子宽吓得要命,连忙说:“我送棉花来,马上就送。”熊海山对费保长和袁甲长说:“不要他的棉花,你们派人把死人抬来1”
余子宽连忙派人送来五十斤棉花,又去催慎昌祥和盐行的老板。
直到夜晚,我父亲才被装进棺材。三个老板头戴白孝安葬了我父亲。
这事很快传遍了竹山城,老百姓都说,共产党的干部是为人民办事的,信得过。
深夜枪声
一九四九年正月十六(阳历二月底),也就是竹山县城解放后的第二十三天,国民党正规军马洪魁部大兵压城,驻扎在城西六十里外的溢水,伪县长贺理华的夜壶队(当地匪军)驻在城南四十里的黄土垭。情势十分危急。城里没有解放军,地方干部和地干班学员都做撤离县城的准备。邵主任一天到晚不是忙着开会,就是组织我们学员做干粮、分发枪枝。晚上十点左右,邵主任组织我们学员开会,他说:“我们不仅要做撤离县城的准备,还要准备打仗,你们怕不怕?”
“不怕!”我们齐声回答。
邵主任哈哈大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
“啷个不怕哟,你们没有打过仗,还怕贺理华回来杀头哩!”他又风趣地说:“你们还是‘二共’呀!(国民党称才参加革命工作的人为“二共”)你们还是好好地睡觉,敌人进城也没有那么容易,我们的部队在顽强地顶着。到撤离的时候再通知你们。”
散会后,给每人发了一支步枪和一袋馒头干。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第一次拿到枪和干粮袋,又喜又怕,心里说:“我们不是‘二共’,我们要当真正的共产党1”
回到寝室,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想这想那的。灯盏里桐油熬干了,灯草点完了,我们才合上眼。
约莫四更时分,邵主任寝室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学员们应声而起,拿起枪和干粮袋向邵主任房间跑去。我第一个跨进他的门坎,邵主任一把将我推出门外,小声严厉地命令道:“离开!谁也不要接近我!”我退到他对面的墙根边,别的学员也被我拉着站在一起,距离不到五公尺,月光下我们看得很清楚,邵主任站在那儿,拿着手枪,注视着窗外的动静。
我们呆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又不见他同房间的通讯员小朱。
沉静了几分钟,邵主任将手枪插进腰间,说:“徐昭武,朱祥林进来,其余的分两组到大门和后城墙去查看情况!”
进屋后,邵主任擦火柴点燃桐油灯,叫我们查看现场。
床头墙上有一个窟窿,床上洒满了泥土,显然子弹是从窗孔射进来的。
邵主任说:“咯老子,还是想打死我!”
通讯员小朱提着步枪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前门没有发现敌人,大概是从后城墙跑了。”
邵主任说:“这个龟日的,终久逃不脱我们的手心,迟早总要收拾他!”
一阵紧张之后,邵主任写了张纸条折叠起来交给小朱,要我陪小朱一起到县政府交给县长刘华。我们刚走到县政府门前,就遇见迎面出来的刘县长和三个全副武装的同志。
刘县长来到地干班,握住邵主任的手,风趣地说:“老邵啊,监狱里跑了犯人,特务放冷枪要杀你,夜壶队要进城,热闹得很呀I这又是写作的好材料,写出来比你那《李勇大摆地雷阵》还要精彩!”
邵主任立即问:“跑了谁?”
“就是你破案的那个谋财杀人犯陈光兴。”
“什么时候?”
“两小时前。”
邵主任叫我去打水洗脸,他和刘华同志一起走了。
三件人命案
我们的邵主任,三个月内断清了三件人命案。
这三件案子是极其复杂的。一件是竹山城解放的第二天,城内一个穷得揭不开锅的妇女上吊自杀了,其夫杨其林向政府告状,说是有人抢了他女人的七根金条,杀人灭口。周围的群众谁也不相信她有什么金条被抢,说她是个疯子,打胡说。这是一起无头案。另一件是一个姓陈的和一个姓胡的争着当保长,陈杀了胡,这案子伪政府没有断清,又向新政府起诉。还有一件是王王氏(即《三尺红绫》中王秀芬的原型)离婚案,之后又告王王氏杀人。
地干班结业后,我留下任地于班秘书,朱样林同志被分到司法科当科员,加上原在司法科工作的熊海山同志及通讯员小朱共五人,都归邵主任领导,既是地干班职工,又是司法科干部。
邵主任召集我们开了一个民主生活会,会上我说告状的人太多了,工作太忙了,又忙不出一个名堂。邵主任说:“我们已经有名堂了,有人向我们告状,这就是名堂呀!现在我们人少事多,不能把所有的案子同时查清楚,要分一下轻重缓急。我们面前摆着三条人命案,要打开局面取得人民的信任,首先要查清杨其林告的谋财杀人案。”
“杨其林穷得叮当响,他有啥财让人家谋呢?状纸上又没把金条的来龙去脉说出来,怎么查?”朱祥林说。
邵主任笑了笑,从黄挎包里掏出黄纸本翻开看了看,问;“你们城里有个杨大人吗?”
我说:“有。"
邵主任果断地说:“这是谋财杀人案。杨其林虽然告了状,可他又怕得要命。”
我们莫明其妙,面面相觑。
邵主任若有所思地说:“十五年前,杨其林家的母猪,拱出了杨大人埋的七根金条,杨其林便收藏起来,一直害怕杨大人发觉后告他偷金之状,性命难保。他去郧阳挑脚,就悄悄把金条转移到屋梁上藏着,回家来看见女人吊在梁上,金条不见了。”
我们都很惊讶:邵主任怎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