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成
一
下了天桥,在通往菜市场的路边,有了淡黄色的铁皮棚。小棚不甚宽广,占地不大,目测五六平米的样子。先前有人管这个叫小棚店,其实若细看,眼前这棚已不算是棚了。一说棚人们就想起一块蓬布,两头拴在墙上,另两头被俩柱子斜拉着,缩手缩脚风吹欲倒,四面透风摇头晃脑。可眼下这棚却是结实的,坚固的,蓬布绷得紧紧的,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窗口处拉链一拉,风啊雨啊的绝对无法进来捣蛋。那柱子也是顶天立地的,直愣愣竖着,怕是三五个汉子都推不动它分毫。外边的蓬布上通体均匀地刷着淡黄色油漆,若不细看,还以为那是一堵墙呢;里边则是一匀儿的乳白色,也是刷得通亮;里里外外都一尘不染,黄得彻底,白得洁净,在这个略微显得脏乱龌龊的小街上,绝对是个另类。
棚的后边,有木头撑起一扇门,很是狭窄,稍微胖点的,不侧身是进不去的,要是再肥了,恐怕就得腆腹收腰吸气屏息憋得满脸通红才能入内了。小棚的脸面上放在一个长方形的玻璃窗,覆着一块两米来长的铁板,下面放的是炭,白天里无论何时那里都有幽幽的火,晚上也是明明灭灭的,有时候似乎黑透了,凑近了看,还是冒着热气呢。铁板也是淡黄色的,烟熏火燎的,竟然时时刻刻都不见油污。铁板上面放在一个塑料盒子,上边开口的,分成七八个小格子,这些格子里有的放的辣椒面,有的放的花椒粉,还有味精、胡椒粉、孜然、番茄酱、干料酱等;一格一物,清楚明白,绝不混淆。棚子左侧还放着个大大的煤气炉,炉上坐这个擦得铮亮的锅,锅上有大铁勺,只显出个把儿,从那把上看,这勺委实不小。锅盖是木头的,压在锅上,平平展展,便于放东西。那上面现在就放着一个大盘,盆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切成片的臭豆腐块儿,左侧插着一大把竹签。挨着盘子是两个罐头瓶子,一个里头是臭豆腐酱,一个里头是老干妈。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卖油炸臭豆腐的小店,甚至还称不上是个店,只是个摊而已。
小摊的规模跟周围的比起来,不打眼,甚至有些寒酸,生意却是冒泡的。一天到晚,随时扭头去瞅,总看到三五个人围在摊前,吃得唏哩哗啦的。吃这玩意儿还会唏哩哗啦地发出声响?那是自然,刚炸出锅时,热得冒泡,臭中有香,人的喉咙眼里,早已叽里咕噜了,心急嘴也急,一咕隆地塞进去,还不发出点声响,除非是一淑女,还淑到骨头里的。
别瞧这东西好吃,味道确实不好闻,还贼重,浓得化不开,大半条街,都被熏得臭不拉叽的。于是有人经过这里时,又是捏鼻子又是捂嘴巴,那些短裙薄袖描眉画眼的时尚美女走过来,都禁不住掏出一方香纸巾,捂着,眉头皱着。但若常经过这里,那些动作就自然而然地没有了,捂,捂,那玩意儿捂得住吗?一撤手,风一样地往鼻子里灌,没有习惯的,不晕即吐。咋办呢?只有习惯了。真习惯了,反而觉得那味儿舒坦、受用,有几个老头儿老太每天经过那里,都要深吸几口气,好像要把那臭香味儿吸进肚子里。他们说,闻了这味儿,就有了食欲,就神清气爽,精神哗啦地就好了,你们看,这是嘛道理呢?有个北方汉子新来,头几天每天经过那里,都要开骂,奶奶的,这味儿哪是人受的?两三天后大怒,他娘的,老子从小到大没怕过人,还怕这狗日的臭味儿不成?想征服。咋征服呢?得冒险,得接近,得把它摁倒,得上它。上它,就是吃它,不是怕吗,现在却要把它塞进嘴里,嘴巴里都塞过了,鼻子里还怕闻下?刚举到嘴边时,眉头就皱了,鼻子也屏息了,那表情,比上刑场还痛苦。豁出去了,吧唧咬上一口,哎呀奶奶的,变魔术啊,这味儿咋愣变了呢?香,狗日的香到了肺里。看来受骗了,被这狗日的臭味儿欺骗了,人家香着呢!一吃,就放不下了,吃了一串吃两串,吃了两串吃三串,一发而不可收拾;以后天天来,不由自主地来。这会儿,笑容就冒出来了,荡开了,荡在脸上,旁边人瞧了,这人咋愣怪呢?刚还厌恶得骂娘,这会儿倒喜欢得喊爹了。
油炸臭豆腐摊就这样,热闹而清静地站在菜市场的口子上。菜市场不大,没有文件驱使,没有城管赶撵,是自发形成的。这里接近郊区了,很多人家,还有几亩小地,麦子稻谷的太累人,种不了,就种些小菜。本是一溜小房,后来改了高楼,租房的多了,人流量大了。于是家家户户都撑起棚子,砸了窗户改成门,把那小菜摆上,让老人孩子啥的守着,混个油盐钱。一来二去的,就有人做大做强,不光卖本地菜,还卖外地菜,大棚菜,就这样,形成一个小菜市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靠着这小街,各各寻着营生,讨着生活。
二
刘嫂每天都在摊上柞臭豆腐,生意不错,忙得脱不开身。刘嫂人地道,臭豆腐也炸得地道,块比一般的小摊都大,外焦内嫩,臭气和香气都逼人。扎之前要把臭豆腐块儿用竹签插起来,放到油锅里炸,待火候差不多了,再蘸酱。炸臭豆腐,功夫不在豆腐,也不在炸上,那功夫,那绝活儿,全在酱上。酱是什么,是味道的源泉,龙的眼睛,臭豆腐好不好,有没有画龙点睛之笔,全是酱来说话。刘嫂家的臭豆腐卖得欢,八成是这酱的功劳。
刘嫂天天身穿白大褂,头戴白帽子,在小摊上忙碌着,看着清爽、麻利。这身打扮,很像医院打针的护士,不过护士身上飘散出来药水味儿,与刘嫂身上的味儿截然不同。一般情况下,中午和晚上是最忙的,就是是下班放学那阵儿,上了一天的班和学,肚里早呜呜叫了,路过这里,禁不住掏出零钱,先来两串爽爽嘴,润润胃。那时候小摊是最热闹的,学生大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拥在那里。这个说,来两串特臭,三串微臭的。那个说,我要五串,全是特臭的。后面的人也喊,我三串,全部微臭。刘嫂的脸就开了花,笑容荡着刘嫂忙碌的身影。
来这里吃臭豆腐的,都是轻松自如,无所顾虑的。小伙子要赶去相亲泡妞见女友,绝不敢先来这么一口。蠢啊?把人漂亮姑娘熏着了咋办?再馋也得令个时候撒。姑娘小妞要是去见情郎搞约会,更不敢冒这个险,巴不得在香水里泡个十天八夜呢,还敢吃这个,万一把心上人臭着了,只怕事就黄了。如今人,都讲第一印象。所以来这里的大人们,都是一脸轻松的,脸上带笑的,浑身的顾虑,满肚子的焦虑,全都抛到爪哇国去了。小孩子就更没顾虑了,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来,那些乱书本作业啥的,巴不得熏臭了呢!
刘嫂就把提前串好的臭豆腐放在油锅,立即有刺啦啦的爆响,臭气香味跟着烟雾升腾而起,四处飘散。竹签子屁股抓在手里,左翻又转,手腕灵活得如同猴爪。炸黄了,烤焦了,得放在白瓷盘里,特臭的要狠刷臭豆腐酱,要让味儿渗进去,直刷得焦黄色的臭豆腐看不到了本来面目,灰不溜秋的如同耗子,微臭的,轻描淡写的划拉两下就可以了。喜欢吃辣的,可以去蘸辣椒酱,嫌酱味儿不够的,可以去蘸老干妈,最常见的是干料酱,调好了的,味儿不偏不倚,爽口着呢,可以当菜吃,可劲儿蘸。
刘嫂一边炸一边还要维持秩序,主要是那些孩子,拥啊挤呀的,等不得,见了臭豆腐就想急着咽下去,推来攘去,出了事就不好。还得让他们往后面来。你们都过来点,过来点,别挡住了人家烤地瓜的啊。刘嫂摊儿旁边有个地瓜摊儿,一个旧油桶做的炉子,毛叔偎在那里,烤地瓜卖。不知怎的,人们总觉得地瓜不如这臭豆腐有味儿,生意不是蛮好,但还可以维持的。毛叔的空比刘嫂多得多,经常无所事事地咬着廉价烟卷儿吞云吐雾,一面帮她照望着,以防有人吃了豆腐不给钱,脚底抹油跑了。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发生,毛叔盯了这么久,一个都没逮住,这让他心里隐隐有点不悦。
凡是来刘嫂小摊上吃过臭豆腐的,都知道她有个要求,就是将那串臭豆腐的竹签折断。这么做,是让大家知道她刘嫂是干干净净的,免得别人怕她降低成本循环利用啥的,做人,要图个清清白白。刘嫂忙着找钱,毛叔冲着一个土里土气的汉子大喊,哥们儿,真有你的,哪有你这样买臭豆腐的。你花一块钱买串臭豆腐,要蘸去别人半斤干料酱,回去够吃半个月的吧?刘嫂去看那人手上,那串臭豆腐已被蘸满了干料酱,有原来几个大了,圆滚滚红呼呼的一个大酱团,不知道的绝不认为那原是一块炸臭豆腐。边上的人看了,眼睛都睁大了,得,大哥你真厉害,再串一串回去能开个调料铺了。来来来,再来一串,回去开个铺子,免得你到工地上搬砖头。那汉子脸红,也不回嘴,手却不停,还在往那盘子里的干料酱上使劲儿,两个眼珠子鼓愣愣地瞪着那盘子,巴不得用眼睛去挖一勺子似的。都以为刘嫂会制止,会发火,却不料她依旧笑着,从里边拿出一个塑料袋:“自个儿挖吧,上次就知道你喜欢吃干料酱,没顾得给你弄。自个儿做的,味儿不是蛮好,别嫌弃。”那人看了刘嫂一眼,也不客气,挖了肥肥的一塑料袋子干料酱走,比蘸的还要多两个。熟人?人们看着刘嫂,用目光询问。刘嫂笑了,哪里是什么熟人。其实不过是几个农民工,来这里买臭豆腐,他们拿臭豆腐当菜,却拿干料酱当饭。一串臭豆腐下去,要耗掉盘子干料酱,他们其实是弄回去蘸馒头吃。再则那干料酱上有些油水,工地伙食差,肚里成天咕咕响,弄些酱,算是增加营养吧。一来二去的,刘嫂熟了,也不怪他们,人肚子里要有货,谁会放得下面子弄那几勺干料酱?她倒不是菩萨心,而是觉得自己的日子还滋润,还过得下去。她知足了,遇到可怜人,能帮就帮点吧,良心上,好过些,心也舒坦;心舒坦了,人才舒坦。
小摊上生意好成这样,她的月收入,早已是老刘的好几倍。老刘在工厂做工,倒班上,上一天要歇一天,工资不高,一个月六七百块而已。在那里,不捞钱,捞个轻松。即便这样,因为有了个勤快的老婆,家境倒还殷实。女儿娜娜上学还不愁钱,学英语,学钢琴,学跳舞,学书法,都赶得上称得起,逢上过年过节的,还能买两套新衣裳。娜娜今年十二岁,小学六年级,天真活泼,健康可爱。人也聪明,考试从不下前三,在学校里,逢人就宣传她家的臭豆腐好吃,引来了不少同学。但谁也没嘲笑她妈是个炸臭豆腐的,反而羡慕她,能天天吃那么好吃的臭豆腐。不能不说,这孩子机灵着呢。
刘嫂对眼下的日子知足,每日每夜,睡着了脸上都挂着笑。她觉得人啊,摆弄日子得摆正眼光。那眼光不能往上瞧,往上瞧总不满足,总跟自己较劲儿,太累;你得往下瞧,往下瞧觉得知足,知足了才能快乐呗!眼下小摊生意好,丈夫有工作,女儿又乖巧,她看着这日子,觉得舒坦,觉得踏实。踏实是什么?是生活的根儿,别看你把生活整得花里胡哨的,最后啊,还得靠根儿。你看看自己的左右,毛叔的脸就一天都没舒展过,家里有七十多的老母,还有16岁的女儿,老婆早跑了,一家三口守着这地瓜摊过日子,能不窘么?右边卖毛线的马姐,一天到晚没闲的,忙完生意,还得照顾瘫痪的男人。人像陀螺似的,被生活一鞭鞭地抽着,转得头晕木旋。刘嫂的眼睛四处一转,就觉得日子是美满的、舒适的、宽慰的、美好的,脸上就不自觉地漾满了笑。
生意闲点的时候,刘嫂就打毛衣。刘嫂打得一手好活儿,尤其擅织围巾,好看又暖和,速度也快,两三天出一条。别人打的围巾都光溜溜的,一条绳一样干净,她打的毛衣却拉花盘上花穗,丝缕缕的毛线围巾,花花绿绿漂漂亮亮,整得像工艺品。卖毛线的马姐特别待见她的手艺,专门给她毛钱,请她织围巾,一条十块钱。刘嫂不图钱,图个好玩,一条毛巾就是一个创意,她总在求新、求变,进步一点点,就特别有成就感。也难怪她织的围巾那么好卖,年轻人都待见,人家说,这毛线围巾有生命,有个性。现在的年轻人,夏天也围着围巾,也不怕捂出痱子,短裙上罩着小衫,颀长的脖颈上加条围巾,说不出的好看。但左邻右舍的请她打条围巾,却从不收钱,她要的,是一团和气。和气是什么?是人家见了你就舒坦,你也舒坦。刘嫂要的,就是这舒坦劲儿。
刘嫂织得好毛衣,被年轻人说成会审美,却从不大装扮自己,不描眉不画眼,不涂粉不抹口红。冬天风大时,也不过涂点友谊牌雪花膏。那东西现在不多见,大商场大超市里都消了踪影,刘嫂是去一个批发部里买的,一买就买了三瓶,够用一年了。从当闺女到生了孩子,她都清汤挂面的,也不是吝惜钱财,就是骨子里不好这个。后来听说大酒店里女服务员后厨的都不允许用化妆品,说化妆品有毒,怕污染了饭菜。刘嫂就觉得自己不涂化妆品是高明,自己早就这样了,你们现在才知道,这不是高明是什么?
刘嫂还有一绝活,是和臭豆腐有关的,刘嫂叫它素臭豆腐。这种臭豆腐,不是小吃,是可以当饭吃的。那是臭豆腐饺子,臭豆腐能做饺子,能放汤里煮?人家都不信。臭豆腐臭豆腐,没有油来炸,没有酱来蘸,哪能压得住那臭气?你把它见汤了,煮水了,还不跟茅坑里的黄汤一样,真的臭死人?刘嫂知道,做臭豆腐饺子先就得下锅,煮什么,煮臭豆腐,汤得见功夫,有胡椒桂皮大料瓣,枸杞、陈皮十三香,小火慢慢煮,香气入了髓,才算行。然后豆腐要晒得半干,掺着肉丁做馅,包饺子。这饺子,不是用来煮的,是用油炸的。这种臭豆腐饺子,跟外面的臭豆腐截然不同,它香,香得人发晕,细品,才隐隐有臭味儿,是香气里面包着臭味,香是主要的。
这样的臭豆腐饺子,说到底还是油炸臭豆腐,不过做了馅,包了皮而已。但是确实好吃,那种香,那种做法,让你感觉不是在吃臭豆腐,而是在吃一种艺术品。这种臭豆腐太难做,费劲儿,累人,因此刘嫂不多做,一个星期就一次。曾经有人叫她把那臭豆腐饺子搬出来卖,卖大价钱,刘嫂摇了摇头。那是他做给自个家吃的,做给老刘,做给娜娜吃的,那是生活的调味剂,是属于她们家的。钱算什么,钱有家重要么?那东西,不能拿出来卖。那是一个女人的心,对家的热爱,是无价的。不卖,不卖!
三
老刘去上夜班了,刘嫂就守着电视机跟他们爷俩织毛衣。刘嫂闲不住,电视机成了摆设,独自嗡嗡地叫着。老刘的每件毛衣都拧着几十个花结图案,瞧起来好看,穿起来舒坦。有时织着织着,猛地想起了什么,就打电话过去,让老刘自己量下胸围,说是怕肥了,或者瘦了。放下电话,又觉得好笑,他的胸围,不都放在自己心里么?变起来,也没这般快呀?自己这是怎么啦?没事找事啊?什么?想他了!刘嫂的脸都红了,这么个岁数的人了,臊不臊哦?或许是因为夜里太荒太长了吧?刘嫂没什么文化,但是有智慧,一盘臭豆腐饺子,就是她智慧的结晶,那是什么?那是家的纽带。至于老刘,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自己跟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是造化,是幸运,就得对她好。
老刘是个性情中人,心胸开阔,用他自己的话说,有点小追求,看得开,不显老。眼睛大得离谱,里面混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既有工人的质朴又有市侩的狡狯,既有一种满足和享受,又有无奈和不满。年轻时候,有很多不得了的想法,到头来,还是普通人一个,没成大事儿。他不大爱臭豆腐摊上去,开始还帮着刘嫂买买豆腐,后来人家卖豆腐的自己送货上门了,服务一周到,他去得更少了,只管哄自己玩。和刘嫂一样,他是个有智慧的人,他智慧把日子装饰得颇有些风雅,他的骨子里,有小资的东西,这是他的向往。老刘爱看韩剧,热情和年轻人有一拼,抽屉里有一堆韩剧碟。他看韩剧,不是欣赏剧情,而是欣赏女人,韩国女人。他觉得韩国女人好看,有味道儿。他曾经扯着刘嫂看了某韩剧,指着里的男主角,让刘嫂按他身上穿的那件毛衣做样子,织一件一模一样的。刘嫂织好了,问他还合身吧,他心不在焉地支吾着,心早就跑到另外的地方驰骋了。出了门,小风一吹,稀稀拉拉的头发迎风飘动,他就觉得有了形,有了款,有了味,和电视上的韩国男人有一拼了。常看韩剧,看得老刘都会会哼几句韩文歌了,哼得有滋有味,乐此不疲,有时候哼着哼着,就把自己给催眠了。
老刘手巧,能把易拉罐剪成花样,做痰盂,格外别致。他早年还读过美术培训班,会画素描,会使用毛笔,会用颜料。在宣纸上画个山呀水呀的,花啊鸟啊的,不能说像,但是有那么个意思。据老刘自己说,这是追求神似,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这是一种境界,一种风格,你们不懂的。
有年过年他心血来潮,铺了宣纸,画了棵玉米,那玉米画得简,只见得到一个大大的玉米棒子,还有三两根青叶,旁边有个大公鸡,看着那玉米棒子垂涎欲滴的样子。嫌直接贴在墙上不好,自个儿劈了木片,熬了浆糊,刷了油漆,装裱了起来,挂在正堂屋。逢人来了,拉到画前,怎么样?我画的。一个穷工人加炸臭豆腐家里来的,哪有懂画的?人家肯定说好呗,老刘心里就受用,有了创作的动力。来年元宵来了一人,是他们的二姐夫,住得远,不常来。二姐夫是个老师,据说还是教美术的,懂画。看了就说不好。咋不好?说你小子心理不健康,此画不雅。问咋不雅了,闭口不谈。当即摆了酒席,灌了个半醉,才吞吞吐吐地道了出来。说那国画讲究个谐音,画个柿子,那叫事事如意图,画个苹果,那叫平平安安图,你画一鸡,再画一玉米棒子,加起来是什么?不就成鸡棒子了吗?你说这,这都啥玩意儿啊?老刘当即就掀了桌子,说你个鸟鸡巴还老师呢,成心往歪处想不是?骂走了客人,细细一想,也觉得别扭,遂把大作藏于床底,再不示人。这事儿极大地打击了老刘画画的积极性,从此不玩画了,琢磨出了个新玩意。用一个大红萝卜,削头去尾,挖肉呈空,壳内填蒜,细绳箍上,摆在窗户外。蒜叶碧绿,萝卜通红,叶儿向外翻卷,一朵花儿似的。这回的艺术似乎很大众,来人都说好,就那二姐夫看了仍不满意,说啥人玩啥鸟,再玩还是那鸟样,不雅,不雅。至于何处不雅,他没说出来,大伙儿自然不知。尽管如此,刘嫂还是觉得老刘了不得,你说那画儿,还有那萝卜花子,是一般人想得到玩得了的吗?就这,让刘嫂觉得很待见,每周一次的油炸臭豆腐饺子,做得格外卖力。
忽一日,老刘跟刘嫂说,厂里要上整月班了,就是上一月,休息一月。刘嫂觉得不妥,这种上法哪让人吃得消?老刘说,那能咋的?咱平民老百姓,没关系没技术,岁数也大了,能不随人家吗?要不人家让你下岗咋办?这样老刘就去上整月班了。刘嫂的夜就愈加漫长,她开始给老刘织毛衣,不光用毛线织,还加羊毛绒,织一段,加点羊毛绒。这样的毛衣,是加厚的,一件抵两件,活生生一小火炉,估计穿上它去北极都不冷了。有时候织得久了,就感觉心空,心里就埋怨老刘他们领导,深更半夜的,你光让马儿跑,也不让马儿吃点草,人家一大老爷们儿,抵得住吗?忽地脸红,骂自己贱,抵不住的,怕是你自个儿吧?
四
老刘“下班”回来,脸更白了,头发更黑了,精神头也更足了,走路更哼着小曲。不像是去上班,倒像是去娱乐,去疗养了。刘嫂连忙给他端来油炸臭豆腐,他愣了下,怎么不是饺子?没多想,吃了,打着饱嗝,然后看着刘嫂,面无表情地说,其实我没有去上班,我是去找小朝鲜了。小朝鲜知道吗?就去年来我们厂找工作的那女人。不是朝鲜的,是河南人,朝鲜族。老刘说,我活了大半辈子,最大梦想就是找上个韩国女人,过一辈子,不能过一辈子,睡一宿也成。到现在了,也没出现个韩国女人,却来了一小朝鲜,是老天可怜我,活着被我感动了,心诚则灵嘛!这小朝鲜,终于圆了我一梦。说到底,韩国啊,朝鲜啊,都差不多,相邻嘛。你说人活着是为了啥?为了梦想呗,人没梦想,那和猪和狗有啥区别?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我得跟那小朝鲜过日子了,这是我的梦想。梦想你知道不?比生命还重要。
刘嫂就懵了,先是哭,老刘不理,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变腔,楚楚可怜,老刘还是硬着脸。然后是劝:他爹呀,这玩笑是万万开不得的。虽说阳光随处可见,爱情随地灿烂,可咱不能捏着鼻子哄眼睛是不?挖不着人参,咱就好好过日子呗,也不能拿一萝卜哄自个儿啊?你一进门我就有晕,这白天黑夜地上班,哪能越上越滋润呢?晕头晕脑,就拿错了食物,本是该拿饺子的,不料拿了臭豆腐。你看看这兆头啊。哎呀妈呀,这心里头这个痛啊!你不看我的面子,还得看孩子的面儿是不?孩子才12岁啦,不能没爹是了?眼泪流了半箩筐,好话歹话说尽了,老刘还是硬着脸。
刘嫂就恍恍惚惚,觉着像在看电视,记得电视里常冒出这样的镜头。以前刘嫂总觉得那离自己远着呢,八竿子打不着,现在老刘竟然给她来了一现实版,扯到眼皮底下来了。毫无疑问,老刘是男一号,那女一号是谁?该是那小朝鲜吧?描着细眉,画着大眼圈的小朝鲜,反正朝鲜女人都那样,八九不离十,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自己算啥?女二号?是个配角。妈呀,生活你咋恁残酷呢?我一心扑进去,全心全意地挣着日子,维着家,竟落得一个女配角?
一想到自己落了个配角,刘嫂眼就鼓胀胀,胀得生疼,赶忙摸一把,生怕眼珠子给蹦出来。不小心触到了眼睛,拿下来一看,湿漉漉的。刘嫂想恨,看着老刘那稀稀疏疏的头发,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愣了愣,说你把羊毛绒裤子带去吧,按着你的型织的,不肥也不瘦。老刘就接了。又说你装些臭豆腐饺子过去吧,你好这口。老刘也接了,走到门口,忽地回头,说孩他娘,你别怪,我这是追求梦想呢,啥办法呢?
老刘一走,就下雪了,雪花仓仓皇皇地在风中飘散,无奈地跌在地上,有的飘向玻璃船,不一会儿就消散成爬行的眼泪。刘嫂把眼珠子俺回去,喉咙里就像憋着什么东西,想喊,想发泄,想发达,忍了忍,终于压下去了。能怎么办呢?你对他怎样,不能强求他对你怎样啊,生活不都这样么,就像那臭豆腐,你说它香,偏有人不信,捂着鼻子跑。好比那老刘画画,你画归画,不能强求别人喜欢不是,别人不喜欢,也不代表你画得不好是不?但是你还得画,画了,最终乐的是你自个儿。刘嫂心里一百个不赞同老天这安排,可是,还得接受,除了接受,能做啥呢?啥叫女人,女人不能忍,不能受,不能等,能叫女人?女人天生就是来接受的,不管日子怎么样,你都得接受,忠实地接受。找男人,养儿女,操持家务和生计,卖臭豆腐。
刘嫂就把衣服换成了红色,红色吉利,刘嫂想,现在确实要红色来冲冲晦气的。生意还是那么忙,刘嫂却总感觉太闲了,太闲了,私下接了不少打毛衣的活儿,以前只接围巾,现在毛衣毛裤也接了。不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个舒坦。手里忙了,心里的事儿好像就少了,手里一闲,乱七八糟地就往上涌。有时候晚上织着织着,便忽地想起了什么,恍恍惚惚地抓起电话,一愣,再坐回去,接着织,心中便越来越凉。唉,生活这个样子了,人更得硬实,得有韧劲儿。你不能软塌塌的,那样就被淘汰了,再怎么说,自己是不能被淘汰的,为了娜娜,也得撑起来,把日子撑起来。再说谁的日子不都有哭有笑吗?四季总是交换的,哪有时间总赖在一个季节里的?她给自己织了一条围巾,有各种颜色的线,五彩缤纷,绕在脖子里。去照了镜子,一照,惊了一下,我有什么好看吗?对,人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我就得这样,漂亮起来。于是天天戴着,但到底碍手碍脚,有一日炸臭豆腐时,竟给炉子上的火苗给逮住了,呼地一下,那火猛地腾起,都冲到脸上了,火辣辣地疼,幸好毛叔麻利,一盆洗地瓜水迎头泼下,才灭了火。
还是每个星期煮臭豆腐,煮了晒,晒成半干,捻碎了拌成饺子馅。然后擀面,擀得薄薄的,像张纸一样,能透人影儿。然后开始包,越包越包,上星期的没吃完,下星期的又码上了,冰箱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娜娜天天吃,但还是吃不了,到最后,冰箱里再也装不下了。刘嫂就愣了,这是习惯,多年的生活形成的习惯,不是说变就能变的,再说就是变,也能慢慢地,哪能一下子就脱胎换骨?好像也没必要改,日子该怎么过,还是那样过,刮风下雨,那是老天爷的事,管不了。至于自己,只要简简单单地过下去就行了,简单是一种生活方式,能撑起一起悲伤和困难的武器。老刘走了,日子也并没有塌下去,只是在心中柳了一个缺口,找不到补丁的缺口。这个缺口,她从来没有想过,以前没想到,现在不敢想。一想,心就沉,燕子去了再来,叶子枯了会再黄,可人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晾出来,忙起来,让心啊,多见见太阳,免得发霉了。卖完臭豆腐打毛衣,把自己安排得紧一点,熬下去。刘嫂相信,日子都是熬出来的,就像梅雨季,人憋在屋里,憋得慌,熬着熬着,出门一看,天就晴了。
毛叔泼水救她的那天,为了谢他,刘嫂把冰箱里的臭豆腐饺子给毛叔送了一大包。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就看见毛叔抱着个大瓷碗,吃得唏哩哗啦的,香气飘了半条街。毛叔用的是叉子,插一个,放进嘴里,砸巴砸巴就吞下去了,再插,那饺子被插得破了身,变了形。这时候,刘嫂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儿,仿佛那叉子,插的是她的心,那毛叔咬的,也是她的心。饺子被咬碎了,碎得一塌糊涂,刘嫂的心也碎得一塌糊涂。
五
这天早上,刘嫂的摊子还没开工,有一个细眉大眼的瘦丫头等在了那里,一开口,就是三十串。那会儿刚好没人,受丫头抱着那一瓷盘子炸臭豆腐,愁眉苦脸,鼻子皱得变了形,表情痛苦得像在喝中药。刘嫂笑笑,问:头回吃吧?丫头说嗯,都说好吃,来尝尝。刘嫂说,要不退回来二十串?丫头摇头,不了大姐,今天我一定要把它们吃下去。都说第一口是最难的,没事没事,接下来就好了,再说,实在吃不完我可以拿回家嘛!吃的东西,哪有退的道理嘛?大姐啊,我看你好实诚,不像个生意人。刘嫂说,没啥,就是看着你那难受劲儿,心里过不去。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丫头说是的,我南方的。我喜欢北方,你们北方人做事大气。刘嫂又问,来几年了?一年多了大姐。我虽然是南方的,但却特别喜欢你们北方的吃食,热干面酸辣粉啥的……刘嫂说,这些菜都是家常的,蛮简单。丫头就愣了,说大姐,不怕你笑话,我嘴巴虽刁,手却笨,啥都不会做。上次跟着人吃臭豆腐饺子,我觉得特好吃,那人跟我说做法,我死活做不出来。瘦丫头一边吃得唏哩哗啦,一边和刘嫂唠着嗑。
臭豆腐饺子?刘嫂的心蓦地一缩。是的,丫头不知死活地说,闻着香死人,吃着有臭味儿,再闻,还是香。臭中有香,香中有臭,我喜欢那味儿。可惜啊,跑了很多地方,都说没有。刘嫂就说,丫头你真是来对地方了,别的我不敢说,那臭豆腐饺子,可是我的拿手货啊!丫头就蹦起来了,真的?大姐你真会做啊?刘嫂说要不我教你。丫头一撇嘴儿,才不呢,那人跟我说了做法,还手把手地教我,太麻烦,我不学了。刘嫂就失望了,说咋能不学呢?你爱吃,他也爱吃,咋不学呢?日子就靠这个调味儿呢!丫头没理,说算了,太难了。哎,那个馋猫怕是会馋死呢!算了,就用这油炸臭豆腐给他解馋吧!说完包起了没吃完的臭豆腐。刘嫂的心一疼,喂,丫头,做个饺子能把你折腾死?丫头没理了。刘嫂问,你们实在想吃?想吃!刘嫂想了想说,那就买吧。我卖给你们。丫头两眼就放了光,跳起来说,真的?你真的卖?刘嫂点了点头,觉得鼻子有点酸。那丫头眼珠子转了转,可是不能卖太贵哦!刘嫂勉强地笑了笑,一块,一块钱一斤还不行吗?丫头就又跳了起来,那好那好,你给我来十斤。说完掏出钱包,择了半天,递过来一张旧票。刘嫂接了钱,说成,那你等等吧!
刘嫂打开冰箱,冷气扑面而来,那些白色的饺子被冻得梆硬,拿在手里,硌手。她一捧接一捧地往塑料袋里捧,心里一阵阵地疼,日子啊,你咋恁欺负人呢?我都告饶成这样了?你咋恁还不放过我呢?刘嫂的眼眶热了,她真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时她听到外面的丫头在嘀咕,这女是不是傻子哦,这么便宜。咦,怎么现在还不出来,骗我的?刘嫂赶忙关了冰箱,封了袋口,把脸上的肉拍了拍,以便漾出微笑。走出去,笑着递给丫头,十斤,绝对有多没有少。丫头掂了掂,大姐,谢了!看了下时间,咋呼了起来,妈呀我都走了。说完就往公交站跑,一面朝刘嫂挥了下手。刘嫂先是哭,后来就笑了,她看见她的饺子从油锅里捞出来,盛在桌子上,那人眯着眼,咬一口,说真香,一脸的惬意。饺子一个接一个,碎了,掉进食管里,温暖着他,他的身体,就热了。刘嫂感觉自己的的身体也热了。一转身,学生大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刘嫂放开喉咙,大喊臭豆腐,油炸臭豆腐呢!
擦黑的时候,刘嫂拖着沉重的腿,往家迈去,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了哪家的电视在播韩剧,声音贼大,贼悦耳。不对,怎么还有哼韩剧歌曲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有一种味道儿,就丝丝缕缕地飘进了刘嫂的鼻子里,香香的,臭臭的,闻着就惬意。刘嫂的双腿刹那间就轻快看,她一阵风似的飞像歌声飘起的地方,门虚掩着,她冲了进去。电视前的男人一脸憔悴地笑了笑,那啥,好久没吃油炸臭豆腐了,嘴里淡出鸟来。这不,耐不住了就回来瞧瞧,不走了……
(作者单位:县新闻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