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赋桂· 

　　少年时代读过的书大多已经忘却了，唯有陶渊明那篇不到三百字的《桃花源记》常常浮现在脑子里。随着年岁的增长，心灵屏幕映现世外桃源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决计去寻访桃花源的想法也日渐急切。直到今年六月十六日，我才邀约一伙久抱“理想国情节”的发烧友开始对桃花源的实地印证之行。
　　虽然我们错过了春岸桃花水的季节，看不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繁花盛景，却错不了当年武陵渔人乘舟入峡、缘溪而行的足迹。
　　我们从洋溢巴楚风情的竹南古镇官渡出发时，同车有一位外地朋友发问：“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不是在湖南桃源县吗？”我笑答：“善哉斯问，我要请教先生一句：陶潜当年晋代湖南有桃源县吗？”旁边当地一位老先生补答：“桃源县乃是陶渊明身后数百年唐人慕其文而命其名也。”另一位女记者上前来接着问我：“武陵源明明在湖南张家界嘛！哪里会跑到你们竹山南部来了？”我告诉她：“查查历史记载你就明白：文章所叙晋太原年间，中国版图上叫‘武陵县’的只有竹山南部地区。不仅如此，堵河那时不叫堵河，叫‘武陵河’，这武陵县早在汉高祖五年就设置了。你说的张家界过去设过‘武陵县’，那是陶公身后隋朝的事，陶公怎么会以之作为桃花源的范型？‘武陵源’作为风景区是1982年黄永玉先生命名的，与陶公相隔太远矣！”那几位抱着满腹狐疑的人终于释然而笑：“那定在竹山过去的武陵县境内啰！”
　　说话间我们已抵达桃源村，这桃源村可不是现代人改的名儿，据《竹山地名志》载从晋代就有了，那得归功于武陵渔人的那次“新大陆”的发现。
　　我们一行八人在竹山县委宣传部长曹明权带领下，乘船漂进驴头峡，停舟在一座孤起的山柱下，眼前现出一扇窄而高大的石门，石门下是一条清澈的河流从秘幽的远处峡缝里挤出来，船工说那就是武陵峡口。我们乘船越过峡口十几丈长的深潭就舍舟步入了峡谷。
　　两岸峭壁相对耸立，高约千米，石壁上挂满藤萝，布满各种奇花异草，杂以脸盆粗的如铁似钢般黝黑坚硬的老树。溪流穿行在光滑如婴儿脸蛋的大大小小的石堆里，时而跌撞成千万朵雪白的浪花，时而渲嚣怒吼带着千钧之势泻成万叠瀑布，时而舒展柔曼的身姿如巫女般袅娜而过，时而静静休歇在平凹之处形成百丈深潭。
　　一路上，我们踩着奇形怪状、五彩斑斓的乱石向纵深挺进。一阵阵花香扑鼻，一声声鸟语入耳，一缕缕清风拂面。我们那久被都市嚣尘侵蚀的肺被甜丝丝的新鲜空气鼓荡着，全身的毛孔都张开大嘴吮吸这大自然氧吧充盈的日精月华之气。快乐渗透了全身每一个细胞，以至于找不出赞叹的语词来，两只脚象被施了魔法似的轻飘飘向前奔去根本不用力气也不要人使唤。
　　不知走了多久，同行的县旅游局长袁林在前大叫：“快来看，桃林！”果然，我们遇到夹岸茂密的一片桃树林，桃树上挂满了初结的小果，真个是“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花源记》的第一景桃花林得到印证，我们一行人更加兴奋，心中都想：“前面该是秦人避乱的村庄了！”
　　在峡谷中行进了许久，不仅没有看到豁然开朗的良田美池，而且进入一道更加奇幽狭美的窄峡中。峡谷两岸山壁如刀削斧劈一般，奇怪的是在光滴滴的的岩壁上竟然横生出参天的大树，荫天蔽日，抬头向上望去，天空只见一道弯曲的白线。脚下的水宽不及丈，更加平缓，没及人腰，凉森森的。我们确信是进入武陵峡最窄的地带——一线天。据同行的地质学专家介绍，这里是中国南北方真正的临界线，北侧为秦岭地台，南侧为准扬子地台，两大板块八亿年前相碰撞形成这道神奇的缝隙，地质学中叫“青峰断裂带”。两岸的石壁的确迥然不同，都长满了奇异的花草。同行的县外宣办主任邵义龙认出那石崖上的金钗、珙桐、银杉等多种珍稀植物，摄像师张静峰还发现飞狐、大鲵和树蛙好几种珍稀动物。间或，有几群猴子闪电般穿越头顶上的森林划然而过。各种叫不出名儿的小鸟见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闯入它们的世界，便自动组成乐队，使劲地吹奏各种各样的无名小调，象是欢迎我们的到来。
　　约莫走了二十华里，秘峡还在尽情地向我们展现它无限的魅力。岩壁上飞泉流瀑，现出错落的熔洞口和一幅幅天然壁画。有的像孙悟空，有的像猪八戒，有的像唐僧，使得峡谷更显古灵精怪。更奇的是万丈石崖上天生一道巨大的石门，颇有些像龙门石窟那人工开凿的精巧。有人说那是史书上记载的竹山地下的“梯仙国”大门。我们惊叹之余也只好望崖兴叹，不知那大门何时向世人敞开。
　　袁林开始边走边背诵《桃花源记》中间那段文字，峡谷回音壁将他优美的男中音回荡不已——
　　“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耕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正吟诵之间，忽然开朗，眼前一亮，一大片田园村落尽收眼底。也许是陶潜公的名句诵的人多了具有仙咒般神奇功能，使得我们终于找到他老人家笔下的世界了！
　　接着发生的的场景简直是当年武陵渔人在此受到热情款待那一幕历史情境剧的重演。
　　这里只居住七、八户人家，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住了多少代了。这里地形好似一个盆子放在峡口上端，银色的河滩，碧绿的潭水，依依的杨柳，纵横的田园，缓起的山坡，古朴的屋舍，穿梭着警卫的狗、报晓的鸡，生活着一群与大自然息息感通的村民。不过他们不象当年的秦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是“村夫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因为他们都安装了卫星电视讯号接收器。我们驻足在一户姓王的村民家里，桃源村的书记、村长闻讯从三十里外赶来，帮王家设酒杀鸡作食招待我们。过一会儿，邻居们也赶来，其中有两位穿着朴素却透出野性美的少妇邀我们去她家宿夜，因为赶路我们只好婉谢。
　　离开桃花源时，我们一步一回头，都依依不舍。我的脸顿上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出两粒泪珠，是激动欣慰，还是留恋恨别？我想，大约是因为多年来这一颗飘泊劳累的心终于在今天找到了安顿的地方吧！
　　我为南阳那位探访桃花源“未果寻病终”的刘子骥而叹惋。后来王维去找过，也未果，发出“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的感慨。孟浩然去找过，同样未果，便在诗中这样写道：“武陵川路狭，前棹入花林。莫测幽源生，仙家信几深？”
　　当年秦人嘱武陵渔夫不要将此秘境宣于世人，武陵渔人还是告诉了太守，引得千余年来多少人魂牵梦系、多少人苦苦寻觅。我找到了这块被称为东方“乌托邦”、中国“伊甸园”的净土，难道可以隐秘不渲而独乐吗？
　　不！桃花源是中国人安妥灵魂的梦魂摇篮，应当走出深闺一展惊彩绝艳的风姿了！我要让每一个怀有真善美梦想的人走进桃花源，走进中华民族文化骨子里那天人合一的仙境，让现代社会激烈竞争中那些漂泊无依、伤痕累累的灵魂在这里温柔地栖息静静地疗养。
　　归来途中，耳畔又一次回响起陶渊明那抑扬顿挫的呼唤——“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当我听到有人为了建电站想毁灭桃花源原生态时，便毅然决然斥重金买下人间这最后的一片净土。县里领导也支持我恢复桃花源原貌进行合理的旅游开发。在与官渡镇政府签合同时，我暗暗发誓：要象常书鸿守护敦煌石窟一样，生生世世我都愿成为桃花源的忠实守望者，直到人间世界都变成桃源净土。